汪智伟
父亲喜欢种树。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与树结下了不解之缘。
父亲三岁丧母,十岁丧父,有一个哥哥,很早就当兵去了,有一个姐姐,三岁时就抱到集潭王家做了童养媳。苦难的身世,让父亲有了一颗极能吃苦耐劳的心。
听村子里的老人说,父亲自幼能干,六七岁时随大人上山砍柴,别人不留心的地方,他留心,八九岁,就能叫出山里各种树木的名字,并自己栽树。土改时,伯父和父亲分得两间房,父亲将山里的树木移栽到屋前屋后,松树、柏树、杉树、樟树、梧桐、黄檀、杨柳、桃树、杏树、梨树等将房子围了一圈,甚至向空地延伸,以松树最多,父亲特爱松树。父亲每天浇水培土,观察树木如何生长。在我年幼时,有些树已经非常高大了,有的挺拔,有的苍遒,有的横斜飘逸,有着各自不同的造型,成了村子禾场中心一道风景。
我在十来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去山上看大人伐木,也对栽树产生了兴趣。父亲告诉我,他小时候对树木的知识几乎一无所知。一开始,他在山上选择一些主干很小的树苗挖回来种,这样省力些。由于没有经验,可能方法也不当,不少树苗枯死了。父亲又去山上挑选那些主干粗壮些的小树,成活率果然大大提高了,不过这种方法还不是最好的。我很性急,没等父亲说完,就动手尝试着栽树,但不知道如何选择树苗,只是根据父亲的说法,挑选那些枝叶粗壮繁茂一点的树,满以为自己肯定会看到它们在房前屋后茁壮成长。没想到耗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树苗挖回来种下去,满怀希望地等待很长一段时间后,一些原本粗壮的树苗渐渐枝叶凋零,有的甚至还枯死了。我望着枯死的小树,沮丧极了。父亲摸摸我的头说,孩子,栽树是有学问的,挑选树苗的时候,叶子和树干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看它们的根,根是保障树木健康生长的根本。你看,有些树会有一部分根生长到地面上,这样的树是不是显得更高大稳固些?这才是具有很强生命力和竞争力的树苗。我恍然大悟,就按着父亲的指点去挑根茎发达的树苗。这个更费力了,先要将周围的土都掏空,千万别触动根部,再小心将树苗捧起来,有时候父亲会过来帮我。这种树苗移植后,往往能够更好地适应新的土壤状况和新的环境,能够在新的土地上扎下新的根系,成活率高。哪怕采回来的时候枝叶瘦小稀疏,都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成长得很好。
父亲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是通过自学识得一些字,但他教给我栽树的经验却充满了哲理。种树与做人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父亲说,你观察到没有?树木会在受伤的地方长得更加结实。甚至有些果树只有在经过伤害之后,它的果子才会更加的饱满,它的生命力才会更加的旺盛。
多年以后我忽然体悟到,做人也是一样,如果失败和伤痛没有打倒你,你就会在遭遇挫折的地方更加具有韧性,摔得越狼狈反而弹得越高。只有突破自身的局限,突破内心的桎梏,才能在更高更远的天空翱翔。
父亲说,你记住,树的生长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向上。树要长得高,根就要扎得深,树越长越高,根也越扎越深,这跟做人的道理是一样的。
树落地即生根,一生抓住根下的泥土不放。抓住了泥土,也就抓住了整个大地。树的根茎深入大地内心,将大地内心都变成了自己的生命之源和力量之源,根茎于是与大地融为一体,因而拥有了整个大地的全部潜能。无论风吹雨打,树都会朝着天空的方向前进,因为有着一颗坚定不移的心。风和阳光虽可以改变树生长的细节,但所有的树都坚强地向着天空不懈伸展。
做人也是一样,底蕴的厚度决定了生命的高度和长度。人生并不一帆风顺,但我们应该有树那样的心性,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只要我们有树的种子和信念,即使被踩到泥土中间,依然能够吸收泥土的养分,成长为参天大树。既然选择了彼岸,留给世界的只能是一道背影。
如今,父亲已经成了姑婆山凤荡上的一株青松。这是父亲的遗愿,长眠在他自幼挑选树苗的凤荡,并嘱咐我在他坟前植株小松。二十八年了,一株幼苗长成了大树,绿了二十八年。因为父亲的梦和树木生长的方向一样,是永不落的,这株青松必然千百年绿下去。
我牢记父亲的教导,要像大树一样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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