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中秋之后,豆禾,渐次成熟了。
黄豆,绿豆,赤豆,豇豆……
收获了的豆禾,被运进场圃中。于是,曝豆;于是,碾豆。
先要曝豆,豆禾,摊晒一定得均匀、透气;洋洋洒洒地铺满一场院,起起伏伏,波浪般地铺展着,满目都是涌动的喜悦。
秋空湛蓝,秋阳高悬,火辣辣地照着。场圃上,光线,跳跃成耀目的火焰;是秋火,在燃烧。
一个中午,又一个中午;豆荚变干,缩紧,然后乍然爆裂,“噼噼啪啪”的声响,此起彼伏——好清脆,好响亮,好爽心。
一些豆粒就蹦跳开来,看场人守在场边,手持一只木瓢,俯身一粒一粒地捡拾着。“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每一粒豆,都是汗水的结晶,都是心血的孕育,因此,绝不能浪费一粒豆。日子,就是一粒一粒地过着的。
豆禾,晒干到一定程度,就要“碾豆”;使每一粒豆,都脱离豆禾;然后,收藏入库,成为可食用的粮食。
不管是黄豆、绿豆,还是赤豆、豇豆,碾豆的工序都是一样的。
今人,大多用机器;机械化,省却了人力,却也失却那些“过程”中的美感。所以,我还是更喜欢古人“碾豆”的过程。正如《天工开物》所记:“凡豆菽刈获,少者用枷,多而省力者仍铺场,烈日晒干,牛曳石,赶而压落之。凡打豆枷,竹木竿为柄,其端锥圆眼,拴木一条,长三尺许,铺豆于场,执柄而击之。凡豆击之后,用风扇扬去荚叶,筛以继之,嘉实洒然入廪矣。”
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枷”,是在长竹木柄的顶端,拴一“木(棍或片)”,“木(棍或片)”,要有足够的厚度和重量。手抡木柄,击落“木(棍或片)”,就可以之“打豆”了。时代远了,我虽没有亲见过“用枷”打豆的情状,但据说,南方一些偏远山区,依旧还在用着。不过,小时候,我是见过乡人用“木棒槌”打豆的(也许,北方人就是用“木棒槌”);豆棵少,不值得上场碾压,就用木棒槌;即所谓,“少者用枷(槌)”,是也。左手握住一把豆棵,右手握一把木棒槌,一下一下地捶打,豆粒纷飞,如烟花绽放。
如果,收获的豆禾多了,即如《天工开物》所言:“铺场,烈日晒干,牛曳石,赶而压落之。”黄牛(或者骡马)拉动石磙,一圈圈地,在铺满豆禾的场院中转动,最终,把豆粒碾出,把豆棵压碎。
这就叫“碾豆”。碾豆,是一道风景,一道“田园”的标志性风景。
时间,一般在中午过后。天上,是秋阳,秋阳熠熠,豆棵已被曝晒得噼啪作响;地上是场院,场院内晒着豆棵,还有一石磙、一黄牛、一长鞭、一位头顶斗笠的老农。老农驱赶黄牛,手中的长鞭,不停地挥动着,偶或,还打出几个响亮的“鞭花”,在场院的半空炸响;黄牛拉动石磙,石磙跟着黄牛转,“咕噜噜”的声响,如远方响起的闷雷;石磙碾过,豆荚就爆裂了;豆粒,就欢喜、快乐地蹦跳出来了,纷扬四散,洒落一地。
这种“碾豆”的场景,大集体时,还存在着。
赶场人赶得尽兴,禁不住仰首长啸,或者高歌一曲;那个秋天,便豆荚爆裂般,“啪啪”生响……
很传统,很传统。但传统里,有一种农业的本色,更有一种劳动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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