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旗
我记事儿很晚,幼年时代的事儿几乎什么印象都没有了。或许是本能,或许是特殊年代,或许本人就是个吃货,六岁之前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偷吃张老师半碗剩面条这件事了。
那是父亲被打成右派回农村劳动改造第五年的春天,他临时受聘于村小学代课教师。与其说是受聘不如说是换了一个工种,也就是说他不用下地干农活了,当老师生产队每天给他记十个工分,既轻松又干净,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有一天突然让我跟他去学校玩儿。我高兴极了,跟在他的后面,不肯离开半步。到了学校教师办公室,首先见到的是一位男老师。我想,他就是大人们常说的书教得好,脾气好,人品也好的张老师吧。
张老师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宽宽的额头下面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总是透着睿智的光芒,一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显得他是那样地干练与朴实。
张老师的家不在本村,学校唯一的办公室既是所有教师办公的地方,也是张老师的生活区域。室内简陋得很,四张桌子,四条凳子,一尊砖炉,一铺土炕。
这时,张老师正用天天拿笔的手在办公桌上娴熟地洗刷着碗筷,旁边放着半碗吃剩的面条。面条还冒着缕缕热气,香味弥漫着整个屋子。他见我们进来,先是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然后赶紧放下碗筷把半碗剩面条端到我的面前说:“孩子啊,快把这点面条吃了吧!”
我躲在父亲大腿后,左手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衣襟,斜着两只小眼睛偷偷地瞟了一眼半碗剩面条,就马上低头将目光移向了露着脚趾的粗布鞋上,然后又迅速地把大脚趾缩了回去,接着赶忙藏到了父亲的身后。无论我藏到哪儿面条的香味直往小小的鼻孔里钻,好像这面条未经咀嚼已通过口腔穿过食道填充了胃肠。
张老师看了一眼父亲,随后又将面条往我这边推了一下说:“王老师你让孩子吃吧!”父亲回头对我说:“你吃吗?”我舔了一下上嘴唇,而后摇了摇头。
上课的钟声响了,铛——铛——哥哥姐姐们一窝蜂似地进了教室,张老师和父亲拿着教科书也走出了办公室。室内的宁静更增加了空气的流动,弥漫的面香不时地叩打着我的味觉。我凑近闻了一下,小麦面的幽香和香油的醇香伴着葱花的清香时时挑战着我的控制底线。我的右手不由自主伸了过去,瞬间又抽了回来。而后,猛然转身冲向室外,围着操场拼命地奔跑,想以此消除面条对我的诱惑。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少圈,只觉得嗓子冒烟,大腿发软,脚抬得越来越低,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突然一个趔趄,仰面朝天地倒在操场上,喘着粗气,闭着双眼,心想: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吃,我为什么不吃呢?
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望着天空那飘动的丝丝白云,仿佛面条就在眼前晃动,它在挠我的心,搅我的胃,咕咕噜噜,使我不得宁安。
我突然翻身爬起,跑回办公室,刚要伸手又犹豫了。
一向吃不下粗糠窝头的我,看着那白白的,柔柔的,宽宽的面条和散发着芝麻油香味的绿色葱花,似百虫爬心,其痒无比。心想:就吃一根吧,就一根!吃了也不会被张老师和父亲发现的。于是,我慢慢伸出了黑黑的小手,用拇指和食指夹住了一根刚要往嘴里放,就像小鸟被卷进硕大的风筒似地瞬间吸进了胃,根本没觉出面条是什么滋味。
一根面条下肚却使我难以履行当初的诺言,不由自主地又抓了一根放到嘴里,绵绵的,香香的,回味无穷——正当沉浸在自我享受和陶醉之时,下课钟声的突然响起惊了我一跳,我怔了一下神儿,马上走出办公室,离开了“作案”现场,心无旁骛地蹲在墙根,任凭眼前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嘻嘻闹闹。
第二节课的钟声又响了,我鬼使神差般地又回到办公室,趴在桌子上,一面瞪大眼睛盯着那半碗面条,一面侧耳倾听室外的动静,年把都见不到白面星儿的我,哪禁得住它诱惑?瞬间碗里的面条所剩无几了。这时,我害羞极了,也害怕极了,怕张老师责怪,怕父亲暴打。这可怎么办呀?!
五十多年过去了,张老师和父亲早已过世多年,估计父亲到死都不会知道,我曾吃过那半碗剩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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