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丝绸和瓷器。不仅因为它们为中国历史上最值得骄傲的发明,是中国古代脚力最矫健行走最远的商品,更因为它们独特的俊美。任何一种人工的纤维,至今都无法抵达丝绸的高贵和精彩,就算表面上模拟的有几分似了,一贴到皮肤上,那感觉也全然不同,人的触觉和天然的丝绸更熨帖。瓷器呢,简直就是魔法师。来自大地的凡土,经过艺人的手和火焰的烘烧,成仙得道,变得光洁如水晶莹夺目,总感到瓷是在用这造化,表达着意味深长的哲理。
2009年国庆,我在江西景德镇做了一个青瓷的瓶。初起,在那女师傅的摊子上,琳琅满目的样品,让我一时无法确定到底做个什么物件好。看出我的犹疑,女师傅说,就做个瓶吧。
我这时一眼看上了一个盘子的坯,问:做个盘不好吗?
女师傅说,盘也好。不过要是我,还是会选瓶。
为什么呢?我当然要问。
瓶,代表平顺安宁啊。你没见中国古代的案几上,人们都摆瓶的。天天看到瓶,念叨着瓶,就是一种许愿,人就会平安的。女师傅慈眉善目地说。
面对古人这种饱含心理学暗示疗法的理由,你还能抗拒么?于是,就动手来做瓶。
想手下这温润的泥,在混浊杂乱的深壤中,闭目养神了千万年,突然间就见了太阳。原本面目模糊无筋无骨的粉尘,被劳动赋予了形体,就成了花瓶或盘盏的坯。它鲜白、柔和、素净、温软,一如晨曦初现时的清爽。女师傅端来一碟黑色的液汁,把毛笔递给我道,在瓶上,写好你想说的话,画上你喜欢的图。我说,手笨,恐怕写不好画不好的。女师傅说,自己写的画的,好看不好看并不要紧,意义格外不同。见我执了笔,她又叮嘱道:这碟子里就是古法青花的染料,你看它是黑色的,烧过之后,就变成靛蓝色了。记得要事先想周全啊,下笔之后,就没法再改了。
我屏住气,画上了几笔,写上了几个字。这些字和画,驮着我的心意,沁入了青瓷泥坯的肌肤。署上时间和名字之后,我问师傅,然后呢?
师傅说,然后你就把它交给我。它会被送到古窑,要整整烧它3天共72小时。
我问,然后就好了吗?
女师傅轻叹了一口气说,那可也不一定。要看这瓶的运气呢。要是炸了裂了,都没有法子。总会有这样的事儿,我们退你钱。但愿你这瓶平安。
之后,我回了北京,静静地等待中充满了惦念。常常想到这个瓶正在熊熊的炉火中修行,烈焰包绕,熠熠生辉。如同我们的意志,经过了磨炼和时间,才能与万物黏成一体。青瓷之中,凝固了大地的疆土,吞咽了江河的净水,吸附了一些古老手艺的染料,那里面有稀有元素的玄妙配方。还有动物皮毛扎束起的笔锋灵韵,那是狐狸的尾巴吧?我描画图案书写姓名的时候,从笔尖看到了一点跳动的金红色。瓶身上有我和家人的名字,代表着我们的身心。奔突的炉火如炙红的绸,要围绕着它旋舞3天。它会灼痛吗?祈愿这个瓶没有砰的炸裂,没有琐细的网纹,它从容轻巧安然涉险,不动声色地跨过火海,终于又重回云淡风轻的人间。想起明朝时的海船,载了万千的青花瓷器,遭遇风暴沉入海底,几百年波涛翻滚环伺四周。一朝出水后,那瓷器们依然娇蓝着雪亮着,一如北欧少女飞扬的眸。纵是出了意外成了废品,击打后,爆成数不清的碎片,也可以镶在墙上地上,成一幅残缺的装点。
终于,那瓶被安全地送达了我家。打开包装的一瞬,我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我终于又看到了它,恰如灾难后亲朋重逢。经过千度以上的高温浴洗,它亭亭玉立,一如既往地周正、安宁、温润、亲切可人,让人想起满月时分风平浪静的海,毫无瑕秽地闪着银钻般的微光。这瓶最显著的变化是不再柔软,弹之铮铮作响,犹若侠骨激荡。
我看到了那瓶身上的图案,一丛兰花娴雅地开放着,仿佛有沁人心脾的幽香逸散而出。我母亲名中有一个“兰”字,谨以此瓶寄托我无尽的思念。
我看到了那瓶身上手书的两个字——“幸福”,清晰坚定,蓝得振聋发聩,宛若蚀刻到了瓶的骨。
那一天,我完成了“毕淑敏破解幸福密码”这本书的初稿。今晨,凝望着这个安坐身旁的瓶,我写下了以上的文字,以充当这本书的后记。这本根据百家讲坛讲稿整理的小书,也如同手工的青花瓷瓶,一笔一画都是心血凝聚。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画饼充饥”,略带调侃。我在这里满怀真诚地藉着这个真实存在的瓶,把一份深切的祝福送给所有的读者——祝你幸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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