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5日,圣诞节,上海冬天午后的阳光没有覆盖住南下的寒流。寒风中,我去送别一位挚友,一位温暖的女性。
本来,在海外生活了十几年的人,不会在圣诞日去参加丧礼。然而,对一个特殊生命的尊重,超越了我自己的生活习惯和思维。
我从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她——孙苏孟。那时家姐作为“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刚进复旦新闻系。有一天她带回来一个客人,她的同班同学和同屋,来认识我母亲。那时穿着军装的苏孟身上有一种女强人的气势,到我们这个新闻世家依然洒脱自如。后来听我姐说,这位“女军官”不但是“军人世家”,而且“有家教有阅历”,还是她的班长。我想,苏孟在高考1977的队列中,也算得“一位人物”了吧?
因为家姐的关系,也使我和苏孟之间有了不少接触。那时的苏孟不仅是军中骄子,也是名校名系的学生,她常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激情,活得非常充实。在那个年代,许多人身上似乎都有这种积淀十年的井喷的激情。
后来我长大了,考入复旦世界经济系,然后出国读商校,留在美国金融界就业,当中十多年,我很少回国也没有遇到过苏孟。直到2002年,因为家父中风,我开始把工作和生活逐渐转回到国内来。再见苏孟时,她已抱病,似乎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只在上海三联书店做着本职的编辑工作。而苏孟对一切似乎都能够坦然处之,在名誉、利益、地位等甚嚣尘上的年代,她反而显得非常澹定。
这种荣辱不惊的处世之道使她能够超脱于物质之上,更使她能在因病失去许多物质享受的时候,却找到了另一个精神层面的自己。
她的精神世界是充实的。这部分来源于她内心的顽强,部分来源于她获得的支撑。她从不轻言放弃,因为她表面澹定内心仍具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而她之所以能够长期与病魔作顽强的抗争,还在于她有一个由自己建立的强大的支持系统。这个支持体系是靠着她自己的品格和性格的魅力建立起来的:是一个永远可以依托的家,一个懂事的女儿,一位不离不弃的丈夫,和一些重质不重量的挚友。
作为大学同班同学的丈夫,虽然是报社的一位忙人,可多年来一直用心守护在她的身旁。女儿本来可以留学,不仅家里有海外亲人,经济条件更不是问题,但这独生女在我的劝说下,毅然决然留在了妈妈的身边,并考取了令许多人羡慕的金融专业。因为我本人有相似的经历,并且也产生了一些遗憾,所以我才给苏孟母女以这样的忠告。
苏孟的朋友之道也是淡淡如水,朋友之间不用锦上添花,但要雪中送炭。友人所给与的友情支持,没有多少物质形式,但精神的鼓励却延绵不断。七年前的一天,我得知苏孟与她的先生都被诊断为肺癌,而她的情况尤为严重,生命期有限,一家著名医院的院长说她“只有四到七个月”。心急如焚的我,找书法家写了一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字幅,并将他们一家拉到太湖山水间,遥想当年范蠡功成名就却一叶扁舟绝尘而去的意境。其中禅趣,苏孟夫妇心领神会。我还特意送上了一只可挂在胸前的小暖炉,暗含着一点温暖心灵的意思。而我所讲述的母亲与癌症抗争18年的故事,相信她也从中感受到了坚持的意义。
其实我与苏孟真正的告别,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她。圣诞前的那个周末,她静静地躺在411医院的病床上。当时,在她女儿的引导下,常常处于昏迷的她知道了我的到来。她一直用眼睛和我交流着,目光温柔,也很满足地看着我,似乎告诉我“最本质的愉快是回归自然”。临离开时,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我们之间进行了心灵的最后的交流。我感觉到这个骨瘦如柴的躯体正在传达一种强大的信息:功名、物质乃至肉体都已不重要,人生的圆满来自丰富的心灵以及祥和超脱的灵魂。就在她去世的翌日,文汇报的讣告栏里竟出现了一则感人至深的题为《谢别》的短文——是苏孟的绝笔,也是她最后的心声。这大概是一则前不见古人的“讣告”了。字行里透露出一种感恩的、平静而温暖的心态。我读完后,微微点头。是的,这就是苏孟。她以这样的方式,站在了精神、灵魂和人生的最高处。
在纽约工作的时候,我曾有幸遇到普利策奖获得者美国新闻周刊的爱德华·克兰先生,他曾是肯尼迪总统的新闻官。因为都来自新闻家庭,我和他把酒相谈甚欢。他告诉我一件事:在肯尼迪总统和他弟弟罗勃特·肯尼迪先后遇刺后,媒体曾问他们的母亲——罗斯·肯尼迪夫人:为何肯尼迪家族的男性都在年轻时死于非命?她平静地回答道:“They did have short lives,but good ones”。她的意思是,他们的生命诚然短暂,却充满奇迹,如此精彩。
在我们国家从贫乏的年代一路高歌走进繁荣发展的当下,当我们的物质日益丰富丰衣足食甚至锦衣玉食的时候,我们是否要像苏孟一样多一点感受心灵和精神的力量?中华民族的盛世,将不止是GDP,而应是物质和精神的共同提升,真正的美满也应来自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祥和、澹定、宽容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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