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樊发稼先生的信,才知道郭风先生去世了。1月3日,就在两天前。1月29日就是先生92岁的生日,按理说,应该算是喜丧,心里还是充满着悲伤。
1月3日,北京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是北京60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过的大雪。就像32年前先生在他的那篇曾经被选入小学语文课本的代表作《松坊溪的冬天》里写过的雪,“像柳絮一样的雪,像芦花一样的雪,像蒲公英的带绒毛的种子在风中飞的雪”。没有想到,先生就在这样的大雪中走了。32年前,先生说他看到了一个“发亮的白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看见了一群彩色的溪鱼。真的希望,先生离开我们后要去的那个世界,还能够看到一个“发亮的白雪世界”,和一群彩色的溪鱼。先生一辈子都是用童话般的眼睛看待生活和世界的,他一定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的。
往事如水,岁月如风,很多回忆一下子拥挤在脑子里。论年头,我和郭风先生交往不是最长的,也不敢说读他作品是最早的,却也颇有些年头了。
1962年,我读初中二年级。在当时的北京东安市场的旧书店,我买了郭风先生的《叶笛集》。这本散文诗集,收录的是郭风先生1957年冬天到1958年夏天写下的作品。当时,我仅仅花了一角钱。
我很喜欢书中描写的红色的香蕉花、米黄色的荔枝花和月白色的橘子花,以及那“美丽的好像开花的土地”的榕树,“腊月里蜜蜂还出来采蜜”的故乡。我还曾经抄过、背过书里面那些散发着豆蔻香味一样的散文诗句:“雨点敲打着远处一大群一大群相互依偎的绵羊似的荔枝林,那林梢仿佛在冒着白色的烟雾。”“云絮浮在空中,好像一只蓝酒杯中泛起的泡沫。太阳挂在空中,好像一朵发光的向日葵。”“明媚得好像成熟麦穗的天空”……
心想,只有拥有童心的人,才会有这样“鱼鸟皆遂性,草木自吹香”的心性,才会在笔下流淌出这样新颖而明朗的语言,才会小孩子一样充满奇思妙想,把荔枝林比作相互依偎的绵羊,把云絮比作蓝酒杯中的泡沫,把天空比作成熟的麦穗。那样的透明、清澈。当时让我的心里充满花开一般的向往,如今遥远得犹如一个梦,一个怅然的梦。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能够遇见这本书的作者郭风先生。即使以后曾经多次到过福州,曾经到郭风先生住过的黄巷老街徜徉,但我从没想要打搅先生,我一直以为真正喜欢一位作家,就该老老实实买他的书,读他的作品。但1992年4月,我再次到福州时,我的朋友朱谷忠来我住的于山宾馆,接我去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座谈,一边往外走,他一边对我说:“郭风先生也来了。”我心里一动,怎么这么巧,想见的人就在眼前了。这时,已经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站在四月龙眼花开的树下,我紧赶几步,向他跑了过去,蹦在脑海里第一个镜头就是那本《叶笛集》,便先忍不住对他讲起了30年前我花一角钱买过的那本《叶笛集》。他微微地笑着,望着我,和蔼地听我说着。
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48个年头,这本《叶笛集》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伸手就可以摸到,常常还会拿过来翻开。就像一位老朋友,相逢的时刻和回忆的味道,总是交织一起。
今天,写这则文字的时候,书就在身边,我再一次拿过来翻看的时候,才发现一本书对于一个人成长的作用和分量。虽然,这只是一本仅有93页的薄薄的小书。
我曾经把它带到插队的北大荒,很多同学都借去看过。当时,书放在荒原上的马架子里藏着,纸页已经被北大荒的雨水侵蚀得发黄,骑马钉脱落,封面被我用胶条黏着。动荡的生涯中,几经迁徙,许多书都丢失了,这本《叶笛集》却又从北大荒回了北京,还有多次的搬家,竟然奇迹般地保留下来。我知道,人的一辈子,像会遇见许多人一样,也会买过并读过许多书,但真正能够在48年漫长的岁月里一直保留在身边的书,正如那些深深地记着的人一样,并不会太多的。
想起郭风先生,还有两件事,像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
一件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在和文学爱好者的座谈会上,他的讲话。其实那一次,他一共就讲了两句话,一句是:“我出了三十几本书,没有一本满意的,到了老年才好像刚刚进了门。”另一句是:“作家的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应该总像失恋一样,心里总有些怅惘。”他不是一个善于讲话的人,因此不像有的作家能够舌灿如莲,但他讲得很真诚,他的这些言简意赅的话,对于今天仍然有警醒的意义。
另一件事情,是前几年我在信中向他询问法国象征派诗人果尔蒙的《西茉纳集》,我没有读过,知道先生年轻时就喜欢这位诗人,便向他讨教。没想到很快我就收到先生复印的厚厚一大摞《西茉纳集》,是戴望舒翻译的。想想他那样大年纪跑去为我复印,我在感动的同时,也真是感到不安。
西茉纳,太阳含笑在冬青树叶上,/四月已回来和我们游戏了,/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在枝干生长的地方……
想起这样的诗句,是因为我想起了那年的四月第一次见到郭风先生的情景。“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多么美的诗句!
郭风先生将岁月留给了美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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