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时光这两个同义词里,我喜欢时光;美丽、漂亮这两个同义词里,我钟情漂亮。
岁月推移里有许多光影,非常漂亮。
前几天去看望范用前辈,他卧在床上,见有客来,改卧为坐,靠着枕头垛,自己话不多,却为来客的话音欣喜,微笑着。
他耳朵收音不清,客人说的,大概只听真三四成,凡听真切的,如是提问,他会朗声回答。
那天李黎先去。李黎和许多海外文化人一样,老早就称他范公,他总是摇头摆手,表示担当不起。我理解,跟已故的夏衍等相比,他的辈分,要低一些,人们称夏公他觉得恰切,称他为公,他必然谦辞。但李黎认识他时,他已近花甲,而李黎才刚过而立之年,两人很快成为忘年交,李黎随一些海外文化人热络地唤他范公,实在是出于真心尊重而非虚礼矫情。
在开放尚未成为中心国策时,北京的三联书店成为连通海外文化人的一个重要渠道。1979年以后,这个渠道更得风气之先,李黎就是在1980年由范用邀请到北京来的台湾旅美作家,除安排她在三联书店主办的报告会上演讲,介绍她自己和台湾以及由台赴美的作家们的创作,还创造条件,让李黎成为最早去西藏、新疆参观的海外华文作家之一。
我结识李黎,就是由范用牵线。那比他以三联书店正式邀请李黎演讲更早,是在1978年。说来有趣,当时从美国飞来北京,要求见我,并提出进行采访,希望我畅谈《班主任》创作经历的,
是薛人望先生,我那以前因为已经参加过三联书店接待海外来客的活动,知道范用是“外事通”,就打电话问他,能接受这样的采访吗?那采访,显然是要在海外发表的,会不会给我惹事呢?他蔼然地回答我说:没关系,李黎的短篇小说内涵深刻,艺术手法圆熟,你更可以跟她切磋一番。于是,我就在华侨饭店接受了薛人望的采访,后来他整理出很长的采访录,在海外署名张华发表出来,采访录最后注明来不及请我过目,他文责自负。采访录中我的话究竟是否恰当另说,单就他的提问、插话及简短响应而言,他那对自己祖国的挚爱之心,切盼祖国发生良性变化的热望,洋溢在字里行间,“张华”这个笔名,当然是“张扬我中华”的寓意了。
薛人望的本行是研究基因的。他先在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校区任教,后被史坦福大学以优厚待遇挖走,专门从事研究。这下可好,他在学术领域节节上升,文学方面就只剩下一个空兴趣,再无闲暇读文学作品,更不可能以采访录来“张扬中华”了。如今他是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和博士生导师,每次来京总是专心致志地搞他的业务,简直没有时间会朋友。
但李黎却成为我的好友。每到北京,她一定要看望范公,也一定要会我。这回我们约齐来到范公床前,不免兴奋地谈论起来。话题涉及到我近年来的揭秘《红楼梦》,李黎笑我“秦学”居然自圆其说,范公儿子在旁提及当年王昆仑以太愚笔名写成的《红楼梦人物论》就是他父亲安排出版并设计封面的。范公让儿子把两册书分赠李黎和我。那是一本素雅的小书,封面上印着“时光”两个大字,又以较小的字印着“范用与三联书店七十年”,还有两张淡色照片,一张是满脸稚气的少年范用,一张是满脸沧桑的老年范用。李黎和我齐请范公签名,他大声说了好几遍:“这不是我的书啊!”意思是此书非他所著,签名不妥。那是三联书店为表彰他将一生精力献给这家出版社成绩累累而编印的,里面有展现他历年风采的照片和手迹,以及他亲自设计的书籍封面。拗不过李黎和我的请求,范公接过笔为我们在书上签了名。回家一看,签的是“赠心武兄,范用”。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他设计的美国房龙《宽容》的书影。三联版《宽容》对我曾有过启蒙作用,范公的封面设计堪称雅而不拗、靓而不痞。
在我心中,三联是“宽容”的象征,而范公身上所体现出的宽容,施恩于我,难以忘怀。时光漂亮,镶嵌在时光里的范公的生命漂亮。愿范公在漂亮时光里乐享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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