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十一运会最大的明星,刘翔的亮相也将全运会推向了最高潮。
13秒34的成绩不算出色,但只要刘翔出场就足够了。为一睹“翔飞人”的风采,济南奥体中心“西柳”体育场10月25日晚涌进了5万余名观众。超过260万元的票房,同样创造了全运会奇迹,这是全运会历史上单场比赛票房销售最高的一场比赛。
刘翔从起跑便一路领先,最后时刻明显收脚的他以13秒34轻松夺得冠军,这是26岁的刘翔自2001年广东全运会以来的第三块全运会金牌。
这是最坏的时光,也是最好的时光,奥运退赛和13个月的疗伤,让刘翔从聚光灯下回到一个真实简单的运动员身份,经过一年的蛰伏,他想清楚了自己需要的是找回自己的心态和勇气,可他身后的人们却未必这么想。
在央视田径专项记者冬日娜眼里,复出后的刘翔有很大的变化。“我能感觉到刘翔是真的放下了。”冬日娜对笔者说,“从对他的赛前采访看,以前不大敢多打扰他,会有意识地保持距离;但18日对他的赛前采访,我觉得他的谈话欲望特别强烈,一个问题抛出去他可以说一堆。”这位刘翔最“贴身”的记者感觉是“经过这一年,他现在放松、自信,也淡定了很多”。
过去这一年,刘翔的生活变得很安静,他最主要做的是疗伤和恢复训练。他和师傅孙海平几乎阻绝(或被阻绝)了所有媒体和各种活动的“骚扰”,成为一个普通的正在治疗的运动员;而另一方面,公众对他的期待以及因期待失落的不满一直包围着他,正在恢复中的刘翔,需要承担的不仅是来自身体和心理的信心重建,同时还必须对抗外界的各种声音,让自己不受干扰。
安静的幸福夹杂着重生的痛苦,大概刘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年。这或许是他最坏的一年,也是最好的一年。
最难熬的日子
2008年8月18日,刘翔退赛一个小时后,《解放日报》记者张玮拨通了刘翔爸爸刘学根的电话,想安慰他一下,电话却被对方挂断了。
张玮是刘翔个人传记《我是刘翔》的整理者,也是刘翔一家的好朋友。他给刘学根打过很多次电话,从来没有被挂断过。过了一分钟,刘学根回电过来,这时张玮反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氛一度很僵。“后来还是他先开口说,‘没关系的,下次再来嘛’。”张玮告诉笔者,刘翔的父亲在赛后当天就哭得一塌糊涂。“那段时间他很痛苦,每天晚上都会一个人哭。”
至于好友刘翔,张玮根本就没有打电话给他——因为肯定关机。他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大概内容是“大家一样会支持你”。
第二天,刘学根去运动员公寓看刘翔,儿子正趴在那里接受按摩。看见爸爸进来,刘翔抬头看了一眼,又脸朝地趴下了。刘学根没跟他说话,隔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儿子头下的地板湿了,他的眼泪正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从北京回到上海,刘翔拒绝了所有的媒体和活动。电视里反复重放奥运的精彩画面,他从来都不看。家里基本不敢开电视机,所有人都有意地避开“奥运”“08”这样的字眼。10月,张玮和同事去刘翔家问候,那时候他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刘妈妈在家里开玩笑地说,“哎呀,瘸子来啦,瘸子来啦。”刘翔跟平常一样乐呵呵地同他们聊天,但午饭时,大家还都是心照不宣地岔开了有关北京奥运的话题。
“刘翔是那种嘴硬的人,有压力他不会说出来。”张玮对笔者说。
一个更残酷的现实是,退赛之后,拖着一只伤腿的刘翔只怕还来不及调整情绪,就必须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未来。
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路:保守疗法和手术。
其实,刘翔的脚伤已经积累了好几年,但迫于比赛压力,他一直选择保守疗法,根本没有办法像普通运动员那样停下来根治。
“刘翔是特别爱惜身体的一个人,”央视田径专项记者冬日娜说。跨栏是最容易摔倒的体育项目之一,几乎所有的职业选手膝盖上都有疤,但刘翔很注意身体的协调性,极少摔跤,身上从来没有动过一个小手术。
与刘翔相熟的冬日娜曾在那时给他发短信说:“你可千万别开刀。”刘翔的回复是:“我才不开刀,开刀就完了,人就伤了元气了。”动过好几次手术的姚明也劝他认真考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手术:“就算做得再成功,一旦开刀,你的脚就不再会像你原来的脚了!”
但是,保守疗法意味着,情况还会跟北京奥运之前一样,只能继续“赌博”。“如果不开刀的话,熬着、养着也可以,但是说不定哪天又崩溃了。”张玮说。
究竟做不做手术?国内没有治疗跟腱病的专科,“会诊的时候,北京上海各处的医生都吵翻了,足足争了三个月。”冬日娜回忆道,“他一直跟他爸说‘你们别担心,我挺好的’,但其实等待的那段日子他挺不开心的,也有过退役的念头。”
10月底,刘翔决定去美国休斯敦做一个检查。专家们发现他右脚的几个钙化物已经很大了,靠中药敷是消不掉的。经过跟教练组、田管中心商议,刘翔终于忐忑不安地做出了手术的决定。
2008年12月5日上午,刘翔在休斯敦接受了跟腱手术。1小时20分钟后,医生成功地从刘翔的脚中一共取出来3个钙化物和1个骨刺。而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却问周围的人:“我在哪啊?”
手术顺利结束。但那只是他康复万里长征路上的第一步。偷来的幸福生活
一直到2009年9月20日,比赛当天的下午,刘翔一边往比赛服上别号码牌,一边还对身旁的冬日娜感慨,“其实我在美国的那段日子还挺舒服的。”
2008奥运之前,外界给刘翔施加的压力几乎到达令人窒息的程度。刘翔已经成为新中国体育甚至国家崛起的标志:即使不久前罗伯斯打破了男子跨栏世界纪录,国内各大网站的投票仍然显示,超过80%的网民认为,刘翔将为中国代表团夺取这枚分量最重的金牌。
对刘翔来说,休斯敦无异于暂时的桃源。他想在那里把自己过去的事情淡忘。
他与教练、队友一起租了一个不大的房子,在那里,他得以逃开媒体和各种活动,每天很有规律地治疗、训练,吃妈妈做的可口的家乡菜,生活宁静而自由。
2009年2月3日,在刘翔手术后2个月,张玮随孙海平来到休斯敦。他发现刘翔的情绪很好,伤脚恢复得也不错。孙海平给刘翔安排的第一次室外训练是绕着400米跑道的“大步跑”,结果刘翔跑得活蹦乱跳,把孙海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训练之余,刘翔拥有大把的休闲时间。他带来了整整一箱子变形金刚和高大模型,一有闲暇就掏出来,一边听音乐哼歌,一边安装。张玮在那一周时间里,看着刘翔拼好了机动战士高达的一只巨大的手臂。
周末,刘翔还可以去城里逛逛街、下顿馆子。张玮跟他去奥特莱斯买过一次衣服,他看中了一件,非逼着张玮和谢文骏也一起买,于是三人买走了三件一模一样的。在路上,除了偶尔一两个留学生,基本上没人能认出他来。
不过,张玮在看刘翔训练时很不解地发现,刘翔居然在一开始的10分钟慢跑热身时就开始跟大夫讨价还价。后来他才明白,美国大夫要求刘翔的恢复训练方式跟我们印象中伸伸腿、动动腰的康复训练完全不同,包括接下来的几组器械训练、“电子游戏”训练都是以动手术的右脚跟腱为支撑点做蹬腿运动,累得刘翔叫苦不迭。
张玮亲自试了一下,以他正常脚踝感觉强度的确很大,“那个时候,他的康复训练已经进行了差不多2个月,刚开始上这个量的时候肯定更难。”
“你觉得自己最刻骨铭心的困难会在哪里?”张玮曾这样问刘翔。
刘翔立刻回答他:“我简直怀疑自己连康复训练都不能扛过去。”
继续“神话”还是成为“朋友”?
然而让刘翔没有想到,来自外部环境的、不可控的压力和痛苦,会远远超过自己身体和心理上的——自己原本想在美国彻底放下,但国内的舆论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消停。
2009年3月初,刘翔尚未回国,他就因为连续第二年缺席政协会议引来一片劈头盖脸的骂声;3月底,他又接连遭遇凯迪拉克车主索赔事件和身价缩水等一连串的负面报道。7月,他的事迹进入历史教科书,又挨了不少口水。
北京奥运退赛后,关于刘翔的负面新闻从此层出不穷,刘翔所遭受的压力也从正面转换到负面。张玮曾以此为主要案例撰写了他的硕士毕业论文,在进行了研究调查后,他发现,和以前“铺天盖地”的报道相比,这一年来媒体对刘翔的报道量锐减,“但只要出来一篇,都是重磅,关注度都比以前高。”张玮对笔者说。
他同时还发现,质疑刘翔、爆出负面新闻的往往都是“一些非常小的媒体”,但是消息通过网络转载,谩骂、嘲讽和看热闹的声音迅速蔓延(孙海平也在接受《体坛周报》采访时曾说过,“有很多诋毁我们的人都是枪手,背后有指使者”),这些声音给人们造成了一个全社会质疑刘翔的印象。
那么多不同声音的存在也让刘翔明白,要复出比赛,不仅仅要过自己这一关,还必须跨过许多横在他头顶上的东西——各种被神化的头衔和怀疑的声音以及13亿人的眼光和期待。
回国后,刘翔一直住在莘庄训练基地最普通的运动员宿舍,平日训练,周六下午由爸爸接回家去,周日晚上再送回基地。训练的日子大多是平静的,直到在他复出前的最后一次公开训练课上,媒体蜂拥而至,莘庄训练场的跑道上甚至都拉起了绳子。
他很清楚,没有一种解压方式比直接拿出好成绩更有效了。但是自己的脚踝能不能恢复到伤前的状态?一切都是未知数。直到6月,孙海平还表示,他和刘翔对于未来都是心里没底,他告诉外界,“现在的状态和北京奥运会前的状态真的很像,抱着一点幻想,等着一个时间、一个结果。”
7月11日,刘翔从训练基地回家提前庆祝两天后的生日。他主动跟亲戚们合影,吃得也很开心。刘学根发现他开始愿意接近人——退赛以后刘翔是不愿意见人的,一去人多的地方就烦躁。
晚上,刘学根叫住儿子:“聊聊?”刘翔摆摆手上楼,准备睡觉,过了一会儿却又走了下来,把袜子脱了说:“你不是想看伤处吗,给你看。”
这是刘学根第一次在儿子伤后看到他的右脚后跟。之前,刘翔一直抗拒给别人看这个部位。他看完抬起头,发现刘翔躺在沙发上,已经泪流满面。
8月,好消息传来:经过中美专家会诊,同意刘翔开始穿钉鞋训练。9月10日,刘翔参加了一场队内的测试赛,并轻松跑出了13秒70的成绩;12日,上海国际田径黄金大奖赛组委会宣布,刘翔将参赛。
9月20日比赛这天,刘翔的心态和感觉都十分良好,13秒15的成绩也使大家震惊——媒体随即一面倒地示出“王者归来”的大标题,网络上的评论恢复了狂热,那些一年前出现的冷静和反思又在瞬间被掩盖了。
这些赛后效应,对于刘翔和身边的人是熟悉的,是他们无力拒绝却未必需要的。
张玮还清楚地记得今年5月,他跟刘翔、孙海平一起从北川灾区回上海时的一件事。当他们三人慢慢走出浦东机场的时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40多岁的中年人斜靠着栏杆,看到他们时,他转过身来看着刘翔。
出乎张玮意料,他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很激动地大叫刘翔的名字,或要求合影,只是用上海话对刘翔说:“最近脚恢复得怎么样?”就好像他是刘翔一个很熟悉的朋友。
刘翔答道:“挺好的,谢谢。”然后继续向前走。
张玮觉得,大家都认识刘翔,但也就把他当作一个熟悉的普通人,这恐怕才是刘翔最需要的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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