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胡兰成是很早发现张爱玲才情的那一位,他那出众的评论文章,要让年轻而早熟的她不倾心也很难。他在经历了许多人生之后,面对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不冲动也不可思议。于是胡一天天去看望张爱玲,使得年轻而早熟的她,与成熟而老练的他,在乱世的平安之隙,把爱与等待出演为人生的戏。
如今,张爱玲遗
作《小团圆》出版,字里行间还是这出戏。很多人认为张爱玲一生好像还没有从这出戏走出来,她久久不知如何画上句号——个小团圆,演员是她自己和她的至亲的人们,这一部写女性于乱世成长的《小团圆》,是一部更接近于自传而不是传奇的小说,张爱玲终于为这出戏画上了句号。她已经看完人生,也看透时代和受时代影响并构成时代一部分的男女之情爱性事。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回肠曲折的抒情,如诉如泣的情感孤独,聪明如张爱玲,清醒自己是新与旧交替时代的女人,并不是愿意选择等待,而是下雨的环境在为等待做铺张。要说有什么值得等待,只因这等待的唯美,仅源于一个女人的唯美之爱。在她的时代,不只是新的男人需要等待,他们压根儿还没有诞生,邵之雍不过一个妻妾成群梦想的男人,九莉偏偏破了他那三美大团圆的好梦,然而他永远不会明白,九莉“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因为,那时代本身也需要等待更替,男人之间的战火连绵之后,一切需要重来。然而战火熄灭尚需要等待,更何况之后更漫长的未来。
一个女人自己的成长,也同样需要等待:九莉几乎发现,认知和爱上一个崇拜者要付出高昂代价,原来自己小看了自己,虽然用稿费就可以养活自己,爱上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却从此身心俱创,“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栏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战争和情感的创伤制造了不能痊愈的历史,这历史在伤痛中长出了牙齿,在我们的等待中,张爱玲的《小团圆》发出了针扎一样的声音。
其实都不必追究这部《小团圆》一再拖延出版的原因,也不必惊奇张爱玲曾想销毁了它。这么多等待相加,还会有什么颜色的心情?是“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几乎没有了想象,通常我们期待的小说想象,张爱玲其他小说最优长的特点,在这里,因为太多等待相加,完全是等待的空白和紧张,我们的想象力也没有办法轻如飞羽,去穿越历史的战火硝烟。
对于小小的自然之子,渺小的个人而言,生于一个战争年代,活着已是偶然,爱,或者生活过,便是偶然的开花了。然而,这部传记式的小说,更接近传记本身,要说的正是偶然们的规划和梦想。前者是九莉的母亲一定要让女儿读书,并等待有机会赴英国留学。后者是九莉自己,偶然遭遇了爱情,竟梦想这爱情是“没有目的才是真”。还有,一定要自己谋生,一定把别人为自己付出的钱还清。邵之雍则梦想着战争结束,回复到传统中国的妻妾大团圆之中。这些不同的梦想,因为战争而纠缠,如同无头的乱麻,却又都有着自己的由来和心结。这些乱麻等待着,真正是“完全”的了,无论死,还是生,都不是一个结果,都不是他们每一个人自己的所要,自己的安排,一个人自己的意愿。年轻的九莉直觉地看透“完全”,下意识地成长,时时处于分析状态,她有那么多想法,但知道很多事情永远不会如愿,别人的也一样。九莉“宁愿”,宁愿在战争中得多少算多少。钱和感情都一样。看起来很荒诞,因为都是牺牲,和反抗牺牲的挣扎,把各自彻底伤害了,没有一点儿余地。不同于张爱玲其他小说,没有一点点留情,那是其他小说还有一点的,即使倾城,总还有点人情、同情、或者爱。而《小团圆》却像一个无力的叹息,如同迟到的救援者,面对了废墟一般的战场,这叹息真正令人压抑和忏悔,仿佛每一个人都是罪大恶极,同谋了这一场歼灭。
也许正因此,我愿意说,这就是张看战争历史。张看乱世。张看自己。《小团圆》就像一个时代的见证。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一个这样的世界,这样孤独的自己,还能信任什么?渴望什么?战争隔离了世界,也隔离了人情,人人为活而活。因为活已是奇迹。规划和梦想成了空头支票。《小团圆》读起来像是心理学,女儿与母亲经验的隔绝,可说是母亲和女儿双重的悲剧,但女儿心理的真实表达,又恰好成为小说情节的张力。在这部传记小说中,邵之雍于九莉正如胡兰成之于张爱玲,是一个新女性心理成长的正反双面教材,他的吸引力和破坏力互相抵消,九莉付出血的代价学习了人生功课、男女情爱和性事。
虽然她曾经充满想象,把故事精心编织,现在看来,似乎是为了给那痛不欲生的时代一点传奇想象,也为了自己活下去。这一次却不同,她好像为了打破传奇。充满了批判,也对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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