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由北京作协主办的第三届北京文学节颁奖典礼上,年过八旬仍笔耕不辍的林斤澜,荣获了第三届北京文学节终身成就奖。“林斤澜一生致力于小说艺术的探索,在小说语言方面、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都有独到的发现和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写作极具启发意义。”对于如此这般的高度评价,这位饱领大半生社会沧桑的作家是怎么看的呢?他对现在的文学现象怎么看?他对过去的文学创作怎么看?他对人生的感悟是什么?日前,本报(注:北京晚报)对他进行了独家采访——
有些明星自传很畅销,是读者对其个人情况感兴趣,跟文学没关系
问:最近几年各种排行榜五花八门,有网站办的,也有各个报刊甚至是书店办的。比如作家实力榜、畅销书排行榜等,您认为作家的实力应该靠什么说话?怎么看畅销书与长销书?
林斤澜:我觉得,畅销书不一定是因为文学因素,它可以因为别的因素畅销。比如有些电视明星、体育明星,他们写的自传会非常畅销,这是读者对他们的个人情况感兴趣,跟文学没关系。好的文学书是长销的。我有时候去西单图书大厦,看里头的书,不下架子的,这样的作家有那么几个,不多。这样的作家的书一般就是长销的,也不是卖得很多。现在有一种说法我比较赞同,整个来讲文学慢慢地边缘化了,就是说现在我们从看书的时代到了看图的时代。人们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了,都被挤掉了。我现在白天看书,晚上都看电视。因为现在的生活变化很大,影响了很多人,所以过去文学的教育功能、娱乐功能,现在慢慢地转移到电视上去了,人们都看电视去了。大概将来文学会逐渐地变成个人的爱好:作家的写作越来越个性化,他的读者可能很少,但是只要有人喜欢他,他照样可以存在。在国外这种情况很常见,曾经有一位日本女作家到中国来,咱们的一家出版社把她的一本书印了5000册。女作家知道后挺反感,“怎么印那么多?印500册就够了,我只有那么多读者。”我们是好意,对她表示欣赏和友好,但她就不理解我们的做法。所以有人说,有的小说它出版那天就是它死亡那天。这种情况今后会很常见。
问:中国作协新一批会员名单中有郭敬明等80后青春文学的代表,但对其中有些人加入作协,却引起很大争议,对此您怎么看?
林斤澜:80后青年的作品我看过一些。感想是,现在大家都走向玩儿,玩儿大概是生活的需要。我自己写东西是不玩的,但我不反对玩儿。我们历代都有些东西是玩儿的,诗上也有,词上也有。最早的短篇小说就是说书的,就是玩儿的。我前几天还拿《宋人话本》看,那就是玩儿——听一个动人的故事,或听一个笑话,就是玩嘛。很多人把鲁迅文学史的有些意思给过滤了,他就讲文学起消闲作用。我们过去的文学太单一了,我们曾经一直为文学定了一个法则: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有些人不遵守,要被批判。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可以不可以?当然可以,但也应该可以写别的。文学作品本可以是多元、多样的,80后正是多元化、多样化的反映。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他们自己就走不下去了,那他们就改路子,也许还会有新的创造。有人讲80后,我就想,我大概也是80后。因为80岁以后的作家还在写东西,也不多了。我现在老了,我就照我的路子去写,但我也不反对别人照他自己的路子去写。
文学是什么?不过是“写什么”和“怎么写”,永恒的主题就那几个
问:如今文化的多元化和网络文学的兴盛,您认为对纯文学有没有冲击?
林斤澜:现在非文学作品起着很大的作用,报纸上的一些新闻事件,电视里的各种娱乐节目,电影里的高科技画面,确实会比许多文学作品更引人入胜。但我想,如果说我们的纯文学受别的东西干扰,存在不了了,那就接受这个现实。我有一个观点是“文学乃是绝处逢生之活”。就是说,文学这一门,官场上它也吃不开,市场上它也吃不开,它无利可图,谁都不干了,就剩三两个人还愿意干,还喜欢写,这才是好小说诞生的时候,是出绝活儿的时候。据说,我们的国宝《红楼梦》的作者当年曾沦落到喝粥,他是在半饥饿状态下写出来的。其实,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任何时代,仍然会有一席之地的。
问:文学曾经被当成匕首与投枪,那么现在您觉得文学应该是什么?
林斤澜:文学是什么?不过是“写什么”和“怎么写”。永恒的主题就那几个,流行的样式就那几样。写了千百年下来,写什么?是嚼过的馒头;怎么写?是偷来的锣鼓——不过是老古话“天下文章一大抄”。有的作家都得回答一些“你为什么活着?”“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就想,我活了80多岁了,有些东西我不写了,由年轻人去写,我现在写我觉得最要紧告诉人家的事情。我下面要写一个东西,成不成现在还不好说,因为还没有写完呢。我写一个老太太,写她的三段人生:年轻时候,中年时候,晚年时候。年轻的时候,她对生活是诗的看法,虽然命运不好,但她进入诗的境界,所以她能活下来。中年的时候,她不断地被各种运动冲击,完全没有自己了,是浑浑噩噩地活下来。晚年的时候,我是写她的梦境:她梦想把一些梦想实现了。这个老太太有个朋友,那个朋友也是人生到最后了,却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答。老太太对这个朋友的问题也感兴趣,但她根本不需要解答了。我对世界的认识就是两个字:困惑。青年、中年的时候还想解这个困惑,但现在不想了,一个是不需要了,一个是知道它无解。
成功的作家是什么样子?两个词可以概括:“想入非非”、“无所事事”
问:您已经84岁了,仍旧笔耕不辍,今年上半年又写完《夹缝七色》等7篇短篇小说。一个人一生坚持写作应该是很难的吧?
林斤澜:“文革”时期,我有12年什么都没写。那时,人们什么都干,就是不干本行。写东西得按江青的“三突出”理论来写,我不想把文学变成政治的工具。要一生坚持写作,我认为难在一个人是否对这个东西真正发生兴趣,才能够坚持到最后。我觉得,写作的快乐是一种世俗的快乐,要把写作当做世俗的事情去做。比如不要排斥世俗的快乐:人们需要光环、名利和金钱,千万不要把写作看得神圣而供起来。我现在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喜欢听别人说好话。我最怕人家说,哎,你现在写的东西干巴了,没有灵气了,北方话说“没有水音儿了”——干枯了。我有篇散文,人家说我更加晦涩——我以前的东西晦涩,现在更加晦涩。同时也有人夸我的文章。我拿着夸我的文章来驳批评我的文章。我明知道批评我的,也有他的理由,但我愿意听好话。世俗有什么不好啊?!世俗一些可以让生活很充实。为什么年轻的时候我们觉得生活很充实,因为我们那时候世俗。现在我们老了,我们还这样世俗,那我们依然还充实。超脱虽然是很高的境界,但太超脱不好。
问:在您经历了丰富而曲折的人生之后,您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林斤澜:老话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我现在晚年想起来,我读书太少。读万卷书和走万里路比的话,我走万里路还可以,读万卷书没有。你看我现在读《世说新语》,它是笔记小说的老祖宗。我以前都是看选集,现在我都80多岁了才读这个全集,觉得仍是很有启发:这里面几十个字,一两百个字,就把事儿说清楚了,有的还说得挺好。可是我们现在有的东西为什么写这么长?笔记来源悠久,盛行在明清。著作多如牛毛,记一言一行、奇闻佚事、天文地理、民情风俗、科技医药、宦海市井……无所不有。在写法上,许多和现在的小说没有关系,但里边有短小精悍的小小说,现在看都很有意思。有人常问我成功的作家是什么样子?我觉得有两个词可以概括:一个叫“想入非非”,一个叫“无所事事”。“想入非非”,就是有个性、有独创;“无所事事”,就是说你自己的,既不解释政策,也不解释思潮。我现在写作很随兴,这也是我的生存状态——活着就写着。(王小珊)
林斤澜,1923年生,浙江温州人。1945年毕业于国立社会教育学院,1949年后到北京市文联创作组从事剧本创作,1956年出版了第一本书——戏剧集《布谷》。成名作:《台湾姑娘》,代表作《矮凳桥风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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