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去世超过了四十年,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近年反映梅兰芳的影视作品多矣。不仅仅是戏迷怀恋他,还有更多的一般群众都期望于他:人们敬重他创造了那么多那么美的人物,同样,人们更希望在影视作品中看到他塑造美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表现这美的过程比刻画那美的结果还为重要。
举个与当前最近的例子。梅兰芳晚年最后创作的《穆桂英挂帅》一剧,其中“捧印”一场中的种种精彩处理,又是怎么萌发出来的呢?二十年前,我曾访问过该剧的导演与家人,他们告诉我这样一个生动的事实:1958年夏季,连续的几个傍晚,梅夫人晚饭后就搬一把椅子,往梅宅二道门的垂花门处一坐,对客人一概挡驾。而梅先生本人,以及他的两位弟子,都聚集在大北屋中创作这场“捧印”。您可以看见这样的画面:梅先生本人歪坐在沙发中,手中转动着一个火柴匣。他随时也看着房屋另侧两名徒弟跳着的舞蹈:一段叫“风雨雷电”,另一段叫“关平捧印”。这两段舞蹈本身并不精彩,它们都是京戏早期时常在开锣时为招徕观众而临时加演的。但梅先生此际一心两用:他把玩着的火柴匣,实际就是未来舞台上的印匣,同时又把徒弟次第展现的舞蹈动作,在进行新的排列组合,看如何才能对塑造这一个穆桂英有用。
导演告诉我:“捧印”是全剧的核心,这段戏必须由梅先生自己设计。在那段日子里,导演每天上午排戏,梅先生都到场,但他又若有所思,因为一直在想着穆桂英后边这块戏究竟应该怎么办。于是,他连续几个晚上就集中力量去攻这个“堡垒”了……最后他回到排演场中,和蔼地对大家说:“我拟了个路子,试着演一演,让大家看看到底行不行……”随后在他的招呼下,场面起“九锤半”的锣鼓,梅先生把一方印信托到手里,就“走”出了这段非常有名的舞台处理。大家齐声喝彩,除了梅先生,还有谁能演到这个分儿上呢?换言之,是梅先生先有过程,再有结果的。
但非常遗憾的,是在我们以往诸多影视作品中,用了很大力量去塑造梅先生舞台上的结果,而他为这果实先期付出的劳动———也就是那个过程,却经常无从看到。应该承认,我们事先在文化上对梅兰芳艺术成就之“结果”研究得不够,再加之历史资料的匮乏等客观因素,所以往往也就只能欠缺其过程,也就只能对梅兰芳的舞台结果做一般性的表现了。事实上,今天能够具备梅兰芳那样舞台技艺的演员,又能有几位呢?
还有一点,就是诸多影视作品大多排得很急,很少能够深入探察梅兰芳在战争时期内心巨大的痛苦,于是表现时就未免匆忙与一般化了。事实上梅先生为了躲避日寇,他先从北平来到上海,随后又从上海去了香港。演员最重要的财富是什么?应该是抓紧能演戏的年纪好好演戏。但战争打断了梅兰芳这一合法的希望。他曾在上海住所的深夜中,把窗户的帷幕拉紧,然后独自拉起了京二胡。为了减少声响,他撤掉了胡琴码子,而以一段火柴棍代替。这样胡琴的声音就能变轻,而不为外人所发觉。但他同时又在支持弟子李世芳正在筹划的一个反映印度题材的新戏。我想,如果从这里入手,一定就能开拓出梅兰芳精神层面上一些新的东西。如果真这样做了,梅兰芳形象或许就能焕发出新的光彩,从美的过程而达到新的结果。
正因为当年的梅兰芳太高大也太朴素了,这让我们今天很难办———梅派弟子尽管很多,有一些条件也相当好,但他(她)们不太会演台下的戏;而用影视演员扮演台下的梅兰芳,又难免会在许多方面让熟悉梅先生的观众觉得不“像”。这让导演与编剧十分困惑,往往便挖空心思去使用技巧。但梅兰芳所使用的技巧是不太能看出来的,没技巧的技巧往往会是最大的技巧。我以为,一个最大最基本的技巧,其实却又很简单:要重在表现过程,等把这过程表现得真实准确了,那合理的结果也就迫近了。我们只要沉下心来,慢慢把梅兰芳之所以成为梅兰芳的道理想清楚并明白了,再一点一滴地去接近他与反映他,恐怕巨大的成功就离我们不远了。如果老是把炒作摆在前面,如果老是考虑主要演员的档期如何,那么往往只能处理得十分浮泛,往往为了写结果而穷心竭力,而把最重要也最感人的过程撇在了一边。这样写出来的梅兰芳,就不可能成为一位活生生的人物,而只可能陷入高大全的泥沼。让梅先生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人也一再陷入这样的“泥沼”,恐怕就太不应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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