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宾馆，我看到宾馆服务员在整理床铺。被子舞动的那一刻像舞蹈，也像泰戈尔在《飞鸟集》中的那首诗：“你在料理家务的时候，你的手足歌唱着，正如山间的溪水歌唱着在小石中流过。”

　　某天下午，我看到办公楼前面的台阶上，这双正在晒干的雨鞋。它让我想起了千山万水的跋涉，还有千辛万苦的追寻，并有了小小的感动。我心里响起一首短歌：“你呼唤我，我就答应，并抛下所有的，跟你走。”

　　五一长假，天气已经酷热，西湖音乐节依旧吸引了众多乐迷参加。一位电视台女记者走过舞台，从她沉重的脚步，可以感受天气是多么燥热。

　　→南山路上，两个黑衣老外坐上一辆三轮车，跟一位女士告别。我过马路的时候，拍下了这一幕。看到他们，不知怎的，我脑海里浮出“意大利”、“西西里”这样的字眼。

　　→光来到世上，但我们往往不认识光，甚至经常逃避，也许很多时候保持幽暗才能让内心安全。不过，光的到来才不管我们的感受，有时候，忽然一道光，把夜晚照得比正午更明亮。

　　→这条河是我小时候经常游泳的河，它有个名字叫“徒骇河”，据说大禹治水的时候来过这里，见水是滔滔，徒增惊骇。而今，这条河也把我吓了一跳，河流上面飘满了蓝藻，河面上连一只水鸟都看不见。

　　↑黄昏的光线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都在躁动，真想抛下手头的工作，扛着相机到大街上去，到人群中去，只有在那里，我的心才有着落。

　　↑照相有一个大缺点，就是不能记录下声音。在上海浦东一处公园里，新娘在焦急地等待，而我亲耳听到她的女伴在问服务员有没有W.C。我无法仅凭图像表达自己，我必须借助于文字和声音。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低像素，让摄影成为文字的补充。

　　↑每次下过雨，我都站在窗前眺望，天空一无所有，只有晾衣竿上凝结的水滴，记录着一个个连绵不断的日子。我也曾试图拍窗外的工地，记录大楼一寸寸从地面长起来，但我没有坚持。虽然我只是一个摄影初学者，但我瞧不上连续不断拍摄同一场景的做法，在我看来，那跟重复同一台词的弱智广告同一路数。

　　在网络摄影圈里，流传这么一句话：“爱他，就给他一部单反相机吧，他会因此而快乐；你恨他，也送他一部单反相机吧，他会因此而败家。”我玩摄影这一年的经历，验证了这句话。

　　如果不是因为去年要去都江堰采访，我这辈子可能碰都不去碰单反。我从朋友那里借来一台佳能350D，又让他为我写了一篇摄影教程，教程开头第一句是：“科学家和工程师降低了摄影这个事的技术门槛，人人都能拍，要想拍得好一点也只需要很少的技术知识，先说决定一张照片的主要技术因素：光……” 朋友的摄影教材虽然只有三页，却浓缩了《纽约摄影教程》的精华。就这样在飞机上学会了摄影。

　　出差回来一发不可收，我决定也去买个单反。400D买回来，又开始买镜头，三个月以后，我已经开始玩胶片了。在过去的一年，我光卖出的相机就有三台，卖出的镜头有五个，不用说，每次都高价进，低价出，一进一出，赔出去的钱也有六七千了，够折腾的吧？

　　自打接触了单反之后，我深刻体会到摄影装备带来的虚假的幸福感和真实的焦虑感。每次看到红圈镜头眼光就发直，买了个新相机恨不能抱着睡，每夜在摄影器材网站上流连忘返……佛教管这叫“求不得”之苦，基督教管这叫“属肉体”之罪，马克思管叫它“异化”，马尔库塞叫它“虚假的需求”，我总结得最简练：“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难得之货，令人心发狂。”

　　就在我每天在徕卡中文网站刷新转让信息的时候，我明白我必须斩断欲望的翅膀了。欲望之所以是个无底洞，因为它要的不是一样具体的东西，而是抽象的感觉。无论我买多少设备，这种感觉的空洞都无法填满。于是我卖掉了多余的镜头，只保留一个低端单反和一个广角变焦头，并且开始用手机拍照。

　　作为败家的奖赏，摄影带给我很多乐趣，更重要的是让我睁开了另一只眼。原来在目光忽略的地方，还隐藏着这么多善与美。仿佛一条海底隧道，把我心中的两个大陆连通了。

　　在火车站，一个小伙子笑容略带羞涩，问我是不是记者，看我点头，他小声地说他发现这里有小偷，你们应该报道一下。然后他告诉我他是个退伍兵，要去更南的南方。

　　一个摆水果摊的外地人对我说，现在你可以拍了，刚才我们以为你是数字城管（指带着数码卡片机、专门拍摄违章摆摊的城管）。

　　我进入了民工的工棚，跟他们谈笑，一位大哥，五十岁左右，表演欲望特强。他说，你不是要拍照吗？我假装提着菜走进来吧。

　　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拍下了小时候经常游泳的河流，那些河已经污染得面目全非。

　　也有遇到麻烦的时候，一次在西湖的游船上因为对着一个姑娘按了两下快门，差点被她的男朋友暴揍。

　　不过这些代价是值得的。我猛然发现俯身帮儿子系鞋带的妇女是美的，把自己化妆成香香公主的小姑娘是美的，小菜店的西红柿和墙上歪歪斜斜的字（“质量第一，价格第二”）是美的，专心致志做衣服的裁缝是美的……

　　如果不是因为摄影，这一切对于我，终究是陌生的。我相信，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它悄悄开启了一个门，门后有美好的欲望也有丑陋的贪欲，一切都取决于我的选择。

　　如今我已经不再迷恋器材，但我似乎更加领略到摄影的真谛。与布列松等大师的观点不同，我觉得，摄影者应该从“惊奇”和“决定性瞬间”这两个固化的概念中走出来。时间是连绵的，世界是熟知的，而摄影则是表现这种连续性和熟悉感。人们在大地上驻扎或行走，他们带着淳朴的愿望，承受着喜悦与苦痛。我更愿意走近他们，睁开蒙尘的眼睛，撇清文字里的油花，做一个“低像素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