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里,常常会想起相识相知六十多年,相伴五十九年的妻子。
我们婚后的考验,是遇到一次又一次的离别。解放后我转入出版界工作,她在音专任教。我们在大家庭里过着小家庭的日子,鹣鲽情深而又淡逸安稳。但不久后就出现了新情况,我要调到北京去工作了。我很乐意去,但是要和她分手了,我们希望这是暂时的。那是1950年初秋,我已到了北火车站,突然听到广播里叫唤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我到指定地点一看,原来是她来了。不是已经依依话别过了,怎么又来了?显然她比我更难忍受这暂时的分手。于是我们又一次话别。
我单身在京,一时又无法把家迁来。两年后又回上海工作。我思忖如果再调外地,一定要与她同行,当然还有孩子。1958年6月出版分工调整,我所在的编辑室要合并到北京的老商务。此时,在我国的大地上正在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编辑室近十人中能调京的仅三人,其中有我。我明言在先,调我得同家里人一起去,免得彼此牵挂,那时她仍在教书。我先去京工作,半年后她和两个孩子,还有岳母都来了。两人高高兴兴地在一个单位的两个编辑室工作。
相聚不过半年,1959年春,组织上安排我去京西一个小山村下放劳动。一年后我回到北京,我们因陋就简地在家过日子,同时安排游览北京众多的名胜古迹。但是谁会料到,在京只团聚一年,1960年5月,组织上要调她到塞外山城的一所军事外语学院去教书。她当然不愿去,几次到人事部门去力争,但结果是,她又走了,到北方更冷更苦的地方去工作。这以后,只要有短暂的假期,她也要回家来看我们。我经常在永定门火车站送别她,望着远去的车厢,我常想:在我俩的旅途中,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离别?
1965年她光荣地穿上了军装。这年十月,我们合家告别北京都去了塞外山城。我作为男军属在山城地方上工作,改了行,觉得才学难以施展;但是,我和亲人长期殷盼的团聚,却终于实现了。
从此,两人就没有离开过。
后来我们又去了古都洛阳,她在军校,我在地方上,各教各的书。两人都工作到1985年退休。又四年,我们回上海定居,这当然是沾了她军人的光。
我们在北方兜了一圈,现在又回归到起始点,我俩最初相识的地方。
我们相识在风雨如磐的岁月里,1946年,我初到上海的第二年,在一个艺术团体里供职。我还记得,她由文汇报女记者麦少楣介绍,这年七月也来此工作。那时抗战胜利的喜悦气氛已渐淡去,乱象日渐增多。我们这个小团体受大环境影响,业务渐趋停顿,上班的同事只有五六人,无事可做,只以聊天度日。
始初,她常和女同事李珏在一起,中午同去附近饭店里进餐,后来李珏和她的爱人李德伦到解放区去了,女同事少了,她似乎有些寂寞。我的收入少,工薪所得还要接济老家,写些稿子投寄报刊,发表后的稿费也是少得可怜。一次写了篇短文给《时代日报》,题目就叫《穷的体验》,所说的就是她给我的帮助。我和她年龄相近,都没有结婚。我们接近后,下班时我常伴她走一段路,一次过车水马龙的南京路时,我们很自然地携手偕行。她是老上海,以后就常带我闲步街市,漫游公园,她带着一架老式的方形矮克发相机,两人在外滩公园(今黄浦公园)、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的树丛和茶室里留下了身影。
我感到快乐和幸福。穷日子似乎同过去没有什么差别,可是,一种幸福感却已进入我的生活里,内蕴于日常生活的细节里了。如果没有她,我想,情况可能就不同了。一种恋情正在起作用。
不知从何时起,我每晚写封信,塞在她的办公桌抽屉里。下一天她一上班就打开抽屉找信来看,神情愉悦。1947年和1948年这两年社会裂痕日显,大环境更差了。我从抗战后期起觉得社会现实总是使人窒塞,到上海后看到一些新的报刊,读夜校时听了一些名人的讲演,大脑开窍,认识上有了提高。有了这种思想就免不了情见乎辞,我写信给她时也没有忘掉带些励志式的忧患情怀。虽然她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我觉得她胸怀正义感。
她与我的经历和处境很不相同。她祖籍广东,出生在上海,是位受过洗礼的基督教徒,从小学到大学没有离开过上海。她的父亲是位从美国回来的工程师,不幸于1938年因脑溢血而过早逝世,姐弟三人全仗他们能干的母亲操持家务,奢俭酌中,平稳度日。
八年抗战对她和她的家庭自然有不小影响。她在圣约翰大学念书时,有时就兼做家庭教师。1942年暑期大学毕业后进了私立世界学校教小学五年级及中学英文,直到抗战胜利。
我们同事后的第二位主任由上海音专校长戴粹伦兼任。他到任不久就介绍她去音专兼任英文教师。音专那时在郊区,有课这几天,回市区即使已是万家灯火,她仍要来见我一面。
后来她带我到她家去作客,她家的人我都认识了,还认识了她家的亲戚。到纷乱而萧条的1948年,瓜熟蒂落,我们就准备结婚了。那时已临黎明前夕。我到南京路上海《大公报》刊登了结婚启事,我们就去杭州旅行结婚,证婚人是她的老外公,一位宅心仁厚的广东牧师。在杭州,我们住在我一位远房叔叔的简陋寓所里。她不在乎这简单不过的婚事。这几天,我俩高兴极了。西子湖水波光粼粼,乱花渐欲迷人眼,秋天了,却还有春意。
大约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起,似乎为了追回逝去的青春,又似乎为了追补曾经长期分离的遗憾,我们一面工作,一面安排着志趣相投的旅游活动:迈开脚步走向祖国的山山水水。这一走,一直走到九十年代,一直延续到本世纪的初期。回上海定居后,我们的生活更丰实了。她精神隽铄地参加干休所和母校校友会的活动。我们带着相机去欣赏多彩的展览会。我们还订了个计划,一处处去拍摄雕塑。“东方绿舟”里的雕塑作品,曾让我们陶醉终日。
她自小喜爱音乐,幼年时学过钢琴。大学毕业后,那时还是解放前,她参加了当时颇负盛名的由吴之琳(钢琴家吴乐懿之父)等人发起组建的上海雅乐社合唱团(The Shanghai Songsters)的演唱。回沪后不久,她参加了母校校友会合唱团,她在一九九三年《校友通讯》上写了篇《欢乐的歌声》说:“现在虽然年逾古稀,中气不足,音域变窄,嗓子远不如从前,但是和同学们一起引吭高歌时,却是什么顾虑都没有,迸发出自认为的‘最美的音符’。”
到她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时,我们活动的地域不得不一再缩小,去市里只能选交通便捷的地方,还要有可以歇脚之处。镇上有个公园冬日的梅花很有名,大晴天我们穿过居民区,去欣赏盛开的梅花。有时陪她到近处的两个小公园,坐在长椅上晒晒太阳。
平日在房间里,她总是坐在那只旧藤椅里,我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陪着她看书看报,谈些陈年往事,虽然她记忆不如以往,仍能娓娓说起一些旧时的同学和朋友。有些食物她不能吃了,我从外面回来时选购些她能吃的巧克力、酸奶给她,她总是很高兴。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是我们垂暮之年的幸福生活。
我们过了几年相伴相亲、生死相依的日子,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她离开尘世时一句遗言也没有。但是,我清晰地记得,她在病床上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要回家。”那时她正在注射,鼻孔里还插着管子。她爱这个家,也热爱生活啊!
漫漫秋夜长。我独居卧室,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我靠在公园的长椅上,形单无依,想起作家张爱玲引用外国民歌的一句话“我与我真心爱的永远不会再相逢……”然而这是现实,虽然是残酷的现实,我也得接受它,我得学会接受它。
人生在世,必然有拥有和欢乐,但也会有失去和离别。我热爱这个世界,我要生活下去。我知道,这正是她对我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