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这境界令人不胜向往。
我们平常体会到的读书的快乐,说起来,也有不少差别。快乐是个用得非常多的词,其实快乐与快乐之不同,大可探究。
读书的快乐,一种情形是,从头读到尾,一路无阻滞,轻轻松松,舒心畅快。
人很容易陶醉和习惯于这种快乐。所以,一旦阅读中遇到障碍和困难,便觉得非常扫兴。这样一来,他在选择阅读对象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避开有可能遇到较大障碍和困难的书。很多人通常评价一本书时,会说“很好读”,或者,“太难读了”,正是这种意识的流露。
读书的快乐,另一种情形,是克服障碍和困难之后获得的。这种快乐的性质、强度自然不同于没费力气就获得的快乐。这种快乐自然也与相应的阅读对象联在一起。
有的人用于阅读的时间也不算太少,譬如他每天要看好几份报纸,要到网上浏览各种各样的文字,还关注流行的作品,不仅知道谁是现在最受欢迎的作家,而且追踪阅读他的新作。时间长了,这样的阅读习惯也就养成了。这不就是读书吗?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面还真有些问题。
不是说不要读报、上网、关心阅读时尚,而是,对于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来说,这是不够的,而且远远不够。不仅如此,这样的阅读习惯,还可能是一种坏的阅读习惯。因为这样的习惯把一些具有重要价值的书籍——经典著作,不经意地排除在阅读视野之外。
大科学家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多次谈到古典著作对于现代人的意义,晚年他还写了一篇短文《论古典文学》。他说:“有的人只看看报纸,最多也不过再读一些当代作家的书,这种人,在我看来,正像一个极端近视而又不屑戴眼镜的人。他完全依从他那个时代的偏见和风尚,因为他从来看不见也听不到别的任何东西。一个人要是单凭自己来进行思考,而得不到别人的思想和经验的激发,那么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他所想的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一定是单调无味。”古典著作为什么重要呢?“一个世纪里,具有清澈的思想风格和优美的鉴赏力的启蒙者,为数很少。他们遗留下来的著作,是人类一份最宝贵的财产。我们要感谢古代的少数作家,全靠他们,中世纪的人才能够从那种曾使生活黑暗了不止五百年的迷信和无知中逐渐摆脱出来。”
具有重要价值的不仅仅是经典作品,就是在当代的书里面,价值的差别常常也是非常明显的。很多读者口头上也承认(甚至心里也知道)一些书有重要的价值,却不去读它们——因为太难,太费力气,不好懂,不轻松,不好玩,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
如果因为困难而放弃了读具有重要价值的书,那也就放弃了有可能从这些书中获得的更高、更大、更深的快乐。
看满版图画的周刊是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的,那里头的艺术、科学,不都安排得连最漫不经心的人也一目了然吗?旅行、镭锭、飞机、政治、经济、医学、生物学,要什么有什么;而且一切棘手的刺都已经由别人拔去了。法国的哲学家阿兰(Alain,1868-1951)举了这个例子,他说你从这当中获得的快乐只是贫薄的快乐,而且“这贫薄的快乐令人讨厌——它败坏了那开头艰涩、终而美妙的精神事物的滋味。”
“发现一种高卓的乐趣,还有什么比这经验更能使人提高的呢?”阿兰说,谁不在开头吃些苦,谁就一辈子愚昧无知。“蒙田是难的。正因为他难,才必须去认认他,到他的著作中去追踪他,去寻觅他,然后才能发现他。几何也是这样,通过七巧板来学,那可能是有趣的;但是,艰难的问题,给人的快乐会更强烈。就如读一本钢琴曲谱吧,开头的几课一点不觉得有趣,它首先要求懂得耐烦。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可能使学生像尝蜜饯那样尝一尝科学和艺术的味道。人是靠辛苦的陶冶而成其为人的。他必须自己去赢得自己的真快乐,他必须自己配得上这快乐。先付后收,这是规律。”
英国的艺术批评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建议,当你遇到一本好书的时候,你要问一问自己:“我是不是愿意像澳大利亚的矿工一样干活?我的丁字镐和铲子是不是完好无损?我自己的身体行不行?我的袖口卷上去了没有?我的呼吸正常吗?我的脾气好不好?”而且,干这种活,要坚持得时间长一些。你所探寻的黄金是作者的心灵或思想,他的文字就像岩石那样,你非得碾碎熔炼,才能有所收获。你的丁字镐就是你自己的心血、机智、学问,你的熔炉就是你自己的会思考的灵魂。不要指望不用那些工具和熔炼就能够把握优秀作者的思想,你需要最猛烈、最精心的打凿,需要最耐心的熔化,然后才能拾起一点真正的黄金。
而这个时候的快乐,就不再是贫薄可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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