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为奥运会上运动员打破世界纪录而欢呼,也为魔术大师的水下逃生有术而震撼……那都是人类对生命极限挑战所获取的辉煌。可是,你曾经体验过一位亲人,凝视着你,直呼出你姓名的那一刹那,同样体验到了这种灿烂的生命力度?
我体验到了。是一位105岁的老人给我的。
这位老人是我爱人的姑妈。是我在上海除了岳母以外唯一的长辈,但每年见面仅仅一次。都是过春节拜年的时候。数十年来,她留给我的,始终是60多岁的印象。闲静,恬淡,平和,慈祥,耳聪目明的,所坐的位置,一直是临窗的八仙桌旁,所做的事,总是和她的儿女围桌搓麻将。一见我们登门,总是麻利地把桌面收拾干净,欣欣然地从铁皮罐里抓出糖果瓜子,端来茶水,然后坐下来谈别后的种种。相对固定的场景,相对固定的动作,相对固定的音容,相对固定的话题,年复一年,让我们忘记了她到底是怎样跨进百岁门槛成了人瑞的。只是那年下厨时不慎被跌落的菜刀捅伤了脚背,步履才显出些许老态。前年和去年两个春节,我忙于杂事,只让我爱人去了。听说,因河南南路拓宽,她家搬迁到西藏南路的一幢高层去了,还说右大腿骨摔断了,依赖轮椅才能行动。今年春节,对乔迁应尽的礼仪,对这位人瑞见一次少一次的那种珍惜感,驱使我借助拜年这一习俗把一年一次的探视继续下去。我和岳母,以及始终伴随岳母的小姨夫妇约定了时间,一起登门。我岳母95岁了,也是坐在轮椅里,被我们一行簇拥着推进门的。其时,我们大表哥四表姐六表姐和从武汉来的七表哥都在,团团地挤满了被陈年家具塞得有些拥挤的新居。她和我岳母,相加正好200岁的一对老姑嫂无可争议地成了这次聚会的中心。两辆轮椅面对面,起居饮食,也真有那么共同关心的话题。我们围坐在旁边,忙着传话,帮她们交流,琐琐碎碎的,比如她俩没牙,但都爱吃排骨,儿辈如何把排骨剪成一丝丝的;比如,从穿衣戴帽,说到里弄是怎样送上门来的,等等,我们表兄弟姐妹间关心的话题压根儿插不进。直觉告诉我,几年不见,姑妈确实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数十年不变的姑妈了,她比我岳母年长十岁,老得也快。尽管皮肤白里透红,气色不错,但举止、神态,无处不透露出风烛残年才有的那种衰老。头发雪白而柔软,眼睑半塌,目光迷离,语音低沉,不时答非所问,身子萎缩得相当厉害,瘦小的一个,里弄赠送的锦缎棉衣,像棉被,把她松松地裹在里面,塞在轮椅座位里,宛如一个孩子。反应明显迟钝了,尽管我们一到就到她跟前喊了姑妈“报了到”,但她只是朝我们漠然地笑笑。值得应对的,仿佛只有同样坐在轮椅上的这位相交70余年的弟媳妇。我取出照相机给她拍照的时候,也是任人摆布的那种身不由己……
岁月,到底是无情的!105岁,我还不知道能否活到她这年龄呢,即便到了,也不知会是怎样一副样子。我心里堵满了如此这般的感慨,直到再次上前,握住她瘦小的手向她告别的那一刻,意外出现的一幕,才突然把我这腔感慨驱除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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