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死于青春(55)
“总理谁不爱,写几句诗又有什么?当初他们谁都没想到后来会给抓起来,都以为没事。”你情绪低沉,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平。“你当时去了吗?”你问我。
“去了。”我说。
“怎么没把你抓起来?”
我无以为答。我没法告诉你我是去抓人的而不是被抓的,当时局里的外勤干部几乎倾巢而动,连我们这些年轻些的后勤、政工人员也拉上去了。不过我没打过人,也没亲手抓过人。也许因为是女的。
你心事重重叹口气,“要是我爸晚死些年,跑不了也是走资派。”
你父亲是在“文革”的前一年病逝的,场里三十岁以上的人无不把他当偶像一样崇拜,他的生前身后,已成为人们的一个永恒的话题。对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父亲,当儿子的居然说出这种叫死者不安的话来。
可我知道没有孤儿不想念父亲的。他活着的时候很忙,很少顾你,但你那天特别向我说起孩儿河附近有一座古庙的遗迹,在你七岁那年,有一次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地领着全家出去野餐,在那儿慷慨地消磨了整整一个上午。那次野餐的快乐给你的印象一定深极了,这是在你脑子里保存的关于父爱的最富于细节的记忆,也是你向我说起童年时,唯一眼圈发红的一次。你后来常常在想他的时候,就一个人到那古庙去。
那天游完泳,是我提议,看看那座古庙去。
古庙残败得已不成其为庙了,然而基础铺展的阔大,却令人惊讶。谁也说不清这片古建筑起于何朝,毁于何代。除了一两座小殿还摇摇欲颓地歪斜着(地震时居然未倒),其余砖木已不复存在。几处隆出地表的残基,几株老本生鳞的树木,还能使人想象出当年殿阁参差,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间的盛境。特别是中央一片平地,原先必是一座雄伟至极的敞厦,里面必是供奉了一座巨型的鎏金大佛……中国的庙堂不像伊斯兰建筑和哥特式教堂那么高耸入云,以图把人的精神通过空旷幽闭的塔尖引向神秘的上苍,而是平面铺展、纵深复杂而又实用的殿阁群体,引你生出可游可居的人间联想,哪怕是在这样的残址上逶迤游历,也能使你隐隐体会出某种人生的安适和对环境的主宰。
没塌的小殿里,空空如也,只有壁画依稀,能辨出画的是个菩萨,面挂富于哲理的深奥的微笑,飘逸、超脱、安详,又潇洒。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个共产党员、无神论者、热血沸腾的狂热青年,怎么竟会对现实生活忽生厌恶了呢?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和坎坷正需要我们去解决去铺平,可我的斗争激情在这一刻为什么如此淡远了呢?是被这里诱人的荒凉气氛引发了幻觉,还是被眼前这个菩萨无为而无不为的微笑勾去了魂魄?不,我并不追求有如神仙般的出世离俗,但又仿佛忽然间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了悟——渴望天地间再没有纷繁人事的羁绊,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千秋永在的自然山水;只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永恒的平静,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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