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身心俱疲,夜深多梦,所在的小城,亦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友人下午告我:王元化先生2008年5月9日离开我们,终年八十八岁。
孤绝的第四代学人
听到不幸的消息,汹涌澎湃的激流裹挟着我。2002年,笔者在智效民先生家的客厅中,提出学术地图的概念不久,开始体会王元化先生的心路历程。当年夏天完成《王元化:有学问的思想家》,辗转寄给先生,弟子朗读完毕,病中的先生轻言细语:有些地方,还是说到了点子上。陆晓光博士转达先生的问候,蜗居北方小城摸索十年的我,感慨不已。
多年流行的扭曲的意图伦理,使得我们在梳理先贤的学术脉络时,很少具有同情的了解和温情的敬意。在百年中国学术地图中,像顾准、王元化这样孤往卓绝的第四代学人,所得到的理解和温情,未免姗姗来迟。残酷的斗争哲学和扭曲的意识形态,彻底摒弃了宽容和多元的理念,自由和平等的思想,必须根植在适宜的土地和空气中。上海文委时期的老战友,成为百年中国思想史的薪火相传者,岂偶然哉。
学术界多片面认可王元化先生的学术成就,比如《文心雕龙》、《莎士比亚》和黑格尔研究,先生并不是这些学术领域的专家,为什么先生偶有所涉,必别开生面?这是先生独特的问题意识和理性的清明所致。
为什么王元化能够具有理性的清明?
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
智慧是痛苦的,磨难促发思考。
无疑,早岁开明宽厚的上海文委,给了他丰富的营养。同时,作为理想主义者,共和国成立不久,就被时代列车所抛弃。顾准是三反时落难的,王元化属于胡风分子。思想者是怎样炼成的?顾准两次成为“右派”,现在看来也是匪夷所思。王元化属于硬骨头,他执著地吸取异质思想资源,由理想主义开始向经验主义转化,也就是说,他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学术界有一种“两头真”的说法,特指一些文化老人,早年真诚参加主产主义运动,晚年开始对真理的思考。如果套用这种说法,那么,王元化,就是“两头真”的先行者。当多少人的脑袋还长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思考。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有不少学人沉浸在意识形态的迷雾之中,那时候,王元化就已经摆脱了依傍,并且摒弃了意识形态化的启蒙心态,“到了九十年代,我才摆脱了依傍,抛弃了长期形成的既定观念,用自己的头脑去认识世界,考虑问题。”(《九十年代日记》后记)
学问家与思想家
九十年代的中国思想史,我们看到一个酣畅淋漓、大气磅礴的王元化。摆脱依傍的王元化在思想上“英锐而激烈”、在学问上“沉潜和雍容”。学界多以为王元化有两个,《新启蒙》表现的是“英锐而激烈”的王元化,《学术集林》表明王元化走向“沉潜和雍容”。在我看来,王元化正是两种面相的有机统一。
所以,出现一种有趣的学术图景。作为学术权威,王元化可以与季羡林、饶宗颐这些学术大家友善;同时,与那些两头真的老干部往来切磋。与季羡林、饶宗颐比,王元化具有深刻的思想;与“两头真”的老人比较,王元化具有深厚的学养。这时候,王元化已经打通学问与思想,印证生命与信仰。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学术界有几位文化老人,张岱年、张中行、费孝通、季羡林,非常活跃,姑且叫做“燕园四老”。他们同时思考地球村时代中国文化的出路。比起“燕园四老”,李慎之和王元化,更加令人神往。理性的清明和人文关怀,使得“南王北李”成为中国学术地图中,具有光芒的思想者。
改写上海学术地图
上海在百年学术地图中,具有思想光芒的人物,除了陈独秀创刊《新青年》之外,似乎很少产生特立独行的思想家,这真是有趣的事情。王元化的出现,改写了当代上海的思想地图。毋庸置疑,王元化成为三十年来上海学术地图的原典人物,朱学勤、胡晓明、张汝伦、钱文忠,这些学术、思想的小友,所受思想辐射之深,所得人文关怀之多,自不待言。失去原典人物王元化,上海学术地图,将会呈现何等面目?
王元化先生离休之后,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指导博士生,这样,与施蛰存、徐中玉、钱谷融三位先生过从更密,四位文化老人,在上海学术地图中,具有相当大的能量。现在先生已经前往天堂,与孙冶方、顾准这些师友议论风生,与早些日子报道的贾植芳,一起问候胡风先生吧,与夫人张可,共同研读莎士比亚。先生给晚辈的只是一个冰冷的背影,亚细亚的孤儿,怎不倍感神伤?
王元化先生,霎时成为思想的背影。作为肉身的王元化先生尽管已经离开我们,但是,作为改革开放三十年历史中罕见的思想家,必将投射、照耀在未来中国三十年学术地图中,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填补由于先生的离世而造成的巨大的思想空缺和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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