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着这样的字句，比如：细水长流。

　　从容、平缓、欣喜、盼望，甚至温暖，绵延，亲切这些词用在这里都丝毫不觉得张扬。

　　在明朝，有一湾河，曾缓缓地、静静地、绕过十几个村庄的门前，曲曲弯弯地绕下来，它有个很委婉很秀气的名字——细水。

　　我很容易联想到这样的情形：碧清的浅水，忽窄忽宽，它身下，有时是稠密的卵石，青或者灰的石头，被它无限地冲刷成圆滑模样；有时是密集的细沙，拥挤着彼此之间的缝隙，又疏离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有时几行墨黑的蝌蚪，连绵地纽成一条深色海带，招摇在河床的中央或者边缘；有时是几尾淡鱼，灰白的躯体灵活地穿行在水与卵石中间；有时，岸边茂盛的芦草肆意地向河里伸展，一不留神，河便逼仄成一湾细细的暗流。

　　河边，总是晚夏初秋时分，有女子挽了高高的髻，婷婷娉娉婀婀娜娜从阳光里走出来，蹲到清喧喧柔顺的河边，一时间，棒槌声高一声低一声地招喊出更多着青色布褂的浆衣女子前来，细水边，热闹着一幅绝色市井图画，被追忆的后人用想象描绘在绢帛之上，教我在冬天的深夜里前来探究。

　　到了深秋，一笸又一笸红红绿绿的菜在水中轻飘，飘着的还有女子们雪白的手男子们健壮的臂，一些笑吟吟的满足总也是在天地中徘徊不去的。

　　那时候，这里是丰衣足食的乡村，沿岸的村庄们，并没有被细水夏伏天的咆哮所吓倒，它们等待着这咆哮声在一夜之间远去，然后归还它柔湄的一面。

　　冬天看细水，这一湾浅水，竟然依旧春融夏暖的模样，这多少让我生出一些疑惑。

　　真的无从想象它过冬时候被冻结的样子，想来，它也如众多的河流般，结了冰，供喧闹的玩童戏耍捉弄也不一定，只是，我情愿相信，细水是温暖的河水，它的美，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完满。

　　细水，从无名的朝代诞生，经过春秋，经过汉唐，经过宋元，经过明清，后来，到了我认识它的时候，它已经换了名字，并且成为一条季节性的河流。它只在夏天咆哮几日，然后安静地的河床里，便一直流淌着黑的或者白的工业污水。无比荒唐的是，它改成的名字，竟然叫秀水。

　　它的身下，沙净石空，它的身边，茂盛不在。甚至，沿河那些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都失了踪迹，那些曾经肥美的土地，被一年年的荒芜摧残成凄凉面目，兀自不语。

　　只有黄土漫漫，在大风中肆意飞舞，将整座城市围了个水泄不通。

　　夜里风大，线装书里瑟瑟然都是清冷的寒气。

　　恍惚，我是明朝长衫短褂的女子，细水，从枯黄的书页里平静地流下来，流过我生命中唯一的季节，流过我繁复的思维，留过我无法排谴的忧郁，最终，将我环绕其中。

　　它是那么地清冽，那么地温暖，那么安静，在它中间，我遗忘了昨日，以及明天的期许，我只享受现时短暂的光阴，并为拥有这片刻光阴而欣喜和安足。

　　佛曰，安意如大地。

　　我想，一个人和一条河的愿望应该是相似的。

　　安静地，平缓地，寂寞的，沉默地，以一种自然而宿命的姿态，一直端坐下去，流淌下去，或者枯竭下去。

　　有小道消息，说细水河已经列入城市规划，不久的将来，它将被注入清水，岸边植许多的绿树，水里，撒很多的鱼苗，山清水秀的图画，如今已经被许多人欣喜地传扬，并盼望。

　　我不想细水长流只是一个形容词。

　　倒觉得，它不过是在某个朝代感觉困顿了，想歇上那么几日。

　　或者调皮，跟我们捉迷藏来着。它就藏在某缕湿润的风中，藏在某次意外的雨中，藏在某枚盈盈的绿中，某一天，它玩乏了，就会回来，回到那条叫细水的河中，欢畅地吟，轻巧地唱，安心，惬意，如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