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山里的亡灵(1)
山里的亡灵
队伍进到这个小山村的时候,我感觉是进了一座山大王的寨子。
整个村子是长条的。因为它无法向两边扩大地盘,两边的山壁都逼到屋子后头的山墙上了。
一条石板路沿着被山逼成长条的村子,蛇一样爬到很远的雾气腾腾的山涧里,可以听到水在不知道方向的地方流着,像一个尿失禁的病人总是止不住。
路上的石板在夜光下闪着青光,每走十几步,就会有一个结实的木栅栏挡在路上。约摸膝盖那么高,人必须抬高腿才能跨过去。我不住地抱怨,最后被带队的所长一声怒喝:"夜行军的时候能说话吗?!"止住了。
我们是子夜时分才到的这个福建江西交界的小村子。那一年,一九七一年,全军在毛主席的"不当老爷兵"的最高指示下,放弃了一切机动化设施,用双脚走路。按现在的理论叫体能锻炼。我们的口号是:要用双脚赶过敌人的汽车轮子。别说是医院了,就是炮兵也得下地走,让炮车自己一溜烟地先到达指定地点。
打前站的同志对我们说:"今天就睡在祠堂里,稻草都征集好了。"
于是到祠堂。一座十分精美的山地建筑,现在回忆起来,梁上的雕刻完全是清代早期的,还不是如今文物贩子眼睛里白花花的银子?祠堂是供祖先牌位的,享堂上是一大片落满灰尘的牌位,有的还盖着黑布。没有电灯,我们只能点小马灯。我实在好奇,提起灯想看看那上面供的到底是何方人氏,姓甚名甚。光线落在牌位上像是被吃掉了,只有某氏某考某先之类的字,但我知道了此地的人大姓是林。享堂的背后是什么?我问一位老同志于军医。她说:"肯定有鬼。"
我冷笑一声,在这个科学昌明,又是带着武器的军方医务人员扎堆的地方,有鬼怕什么?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杀一对,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做上解剖什么的。
拎着灯,我转到了后面。听到老同志于军医在后头骂我:"找死啊!"
我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一肚子豪气抒发出来,就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样东西上面。低头看去:一具棺材,还蒙着一块红布。除了哆嗦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少有的胆大之人。站稳了,提起灯向四处望去,整个大厅里至少有三十具以上的棺材。个个昂首挺胸布满灰尘,那灰尘在小马灯黄黄的灯光下,有一种"残阳如血"的感觉。
"于军医啊,这里面有好东西啊!"我大叫起来。
于军医跑了过来,最多十秒钟,她脸色发白,坐到了地上。
一场实惊之后。于军医是决不肯睡到享堂之上了,她跑到了边殿,宁可躺在那些泥塑的林氏先人的造像旁边。
我还是止不住好奇。提着灯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棺材中间走着,有的是蒙着红布,有的布上还绣着花,有的上了漆,有的就是白板一块。这不是封建残余吗?我想:这些花色品种不同的棺材还有阶级之分吗?
正浮想连翩,就听得祠堂大门一阵乱响,这下子把我吓了一大跳。马灯也掉了,一路跌跌撞撞地从那几十具棺材中钻出来,只看到祠堂门已打打开,几个老乡提着马灯站在那里,我清楚地看到有个男人的袖口全是血。
"我的婆娘生孩子出血止不了了。"那个袖口有血的人对着我们大喊,声音在空旷的祠堂中到处乱撞。
睡在林氏祖宗塑像下的于荣棉医生差不多是弹起来的,她什么也没说,拉过那只野战急救箱往身上一背:"你跟我走,再带上两瓶10%的葡萄糖!"那只野战箱里有救回一条人命所必须的基本保证,止血、清创器械、补充液体、急救药品,只要两个小时内可以接上常规治疗,一般情况下,患者是不会死的。
跟着那几个男人,我们连蹦带跳地往产妇家里赶。一路上于荣棉医生不停地说:"你们的路怎么是这样的,太不方便了。"完全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的嘴也没闲着。
"防土匪。"两个袖子上有血的男人说。
他看我们一脸茫然,补上一句:"土匪来的时候,可以挡一下。他们就跑不快了。我们这里土匪很多的。"
土匪很多?解放都多少年了?还土匪很多?我说:"土匪跑不快,你们不是也跑不快?"
男人说:"我们往山上跑,他们找不到我们。"说着,他朝我们挤出一个笑:"让你们受苦了。"
总算到了村子的尽头,产妇的家就在这里。我们一走进堂屋就看到左厢房里点着一只煤油灯,产妇躺在一块门板上,下身流着血,一声不吭。
一个女人站在产妇面前两只手张着,看着我们。
"你是什么人?"我朝她几乎是喝道。
"赤脚医生。"
于军医早就站到产妇身边了,忙着量血压。她低头看看产妇身下的血迹,对我说:"失血性休克。"然后很严厉地问那个惊恐不安的女人:"你干了什么?"
"她生下来一个死婴,然后胎盘剥不下来,然后我就给她做胎盘剥离。可是她的情况很不好,一直流血。"
常规分娩,胎盘是可以自然地完整的从产妇的子宫里剥离出来的。我们只需要轻轻地按摩产妇的腹部,帮出胎盘娩出产道。很少的情况下,有的胎盘分离不完整,会有一小块残留在子宫里,这样子宫的收缩就不好。因为收缩是为了让那些密布在子宫里的血管关闭起来,不让它们继续出血。如果有一小块胎盘留在里面,那么这个地方就不停地出血,产妇会出现失血性休克,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农村里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简易地用碘酒酒精消毒手,带上手术手套,把手从产道伸进子宫里,小心地剥离那块残留的胎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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