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猫头鹰的访问(1)
猫头鹰的访问
仲叔叔,我这么叫他。仲叔叔是我妈妈在重伤医院的战友。
见到他,完全不是我从照片上看到的那个青年战士。看到他,我想到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的内科学教官的名言。
教官是上海人,温文尔雅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粉笔在黑板上点着:"一个肝硬化的病人在病房里就像一个小丑。"他停了一会儿说:"当然,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一位英国的很有名的内科医生说的。"接着他在黑板上划出了三个字:"肝昏迷。"
我面对的仲叔叔就是一个肝硬化晚期的病人。他坐在病床上,脸色青黑,这是很典型的肝硬化晚期的病容。他看我看他的脸,笑笑说:"我是不是典型的病容?"
不能瞒什么,仲叔叔什么都知道。我出生前他就是一个内科医生。我看到过他的照片,在解放军渡长江的一条木船上,他双手撑着木舵,身上背着一只红十字药箱。英姿勃发,真的是"遥想仲郎当年"。现在,他是一个四肢浮肿脸色阴沉的病人。
我说:"我明天给你一个全面的检查,从验血开始,然后是--"
他朝我摇摇手说:"不要征求我的意见了,这样的检查我给别人也做过很多次。"
通常肝硬化的病人入院后要做的检查无非是这么几样:血白蛋白的测定,这是非常重要的检测,其它项目都在其次。我们想知道病人的肝硬化达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肝门腔静脉高压、胃底静脉曲张、肾脏的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有肝肾综合症。这里面每一个专业名词都是一个让人丧命的名词。
我很机械地为仲叔叔做着体查。我清楚地摸到了他硬化的肝脏,肿大的脾脏。这让我的指头非常的痛苦。是的,人的指头是有感情的。当你触到了你不想触到的东西,你会感到痛,一种火烧般的痛。
仲叔叔的肝硬化不是因为肝炎。而是喝酒喝出来的,他的每个肝细胞都浸在酒里。他最引以自豪的喝酒既往史有这么两件:
解放江苏阳河的战斗结束后,他曾坐在一家卖阳河大曲的铺子里喝酒。从太阳落山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他就没离开过那张油糊糊的桌子没有下酒菜也没有人陪着。酒店的老板躲出去了。酒坛子摆了一地,老远就能闻到酒香,好多走得脚底打泡的军人就拿酒泡脚。仲叔叔心疼啊:"脚是什么东西?还配喝酒?"
他对别人说:"知道什么是喝酒吗?一只大碗一坛酒。酒要先闻再品再饮,这叫渐入佳境。喝到后面逼出一身酒汗,这就清爽了。"有人问他怎么区别饮和喝。他很轻蔑地扫对方一眼:"小口是饮,大碗是喝。你白活了。"据那时见过仲叔叔的人说:"小仲这个人是酒怕他,不是他怕酒。"
再一次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苏联军队进驻中国军队的防地。有一个汗毛多得像猴子的苏联军官听说仲叔叔能喝,打上门来。于是中苏两军对阵,一通天昏地黑的混战(红酒加白酒)。那只"苏联猴子"脱得只留一条裤衩,站在屋子中间哭得像个女人。最后让四个士兵抬死人似地抬回驻地,睡了两天才醒过来,从此断了酒缘。仲叔叔才刚刚喝出点快意恩仇,不免长叹一声:"他妈的,酒是好东西,人是王八蛋!"
为了酒,老婆跑了。谁也不想同一个只知道喝酒的人过日子。儿子是一个典型的酒精儿,生出来就是一个白痴加脑瘫,因为呼吸窘迫症,一年到头不知道要在医院里抢救多少回,每一次人们都劝仲叔叔放弃抢救,他总是红着眼睛找劝他放弃的人拼命。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间就倒下了,那是儿子在一次无效抢救死亡后。他得的是酒精导致的肝硬化。
治疗按部就班地进行,每一项检查和治疗,都让我左右为难。我知道,以他目前的情况,他是在等死。只是这种死亡过程太清晰太痛苦。
入院一个多月后,我发现仲叔叔的肚子明显地鼓起来了,肚脐周围的皮肤撑得亮晶晶的。这是门静脉高压导致的肾脏受损,他有了肝腹水,他的胃底静脉也一定有问题了。周一大查房的时候,主任也就是他的同学对他说:"老仲,你看我们是不是改一下饮食。你还是吃的软一点,钠也低一点吧?"
仲叔叔没有说话,脸色很阴沉。半流的饮食意味着他的胃底静脉很可能因为硬的食物擦伤引起大出血,低钠饮食意味着他已经有了肝腹水了。我一直很奇怪,一个优秀的医生,为什么在面对自己的病情时,总是抱着一种回避的心理?他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就这么在怪圈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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