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栀子花开了(1)
栀子花开了
端阳节到的时候,栀子花开了。过去一直叫端午的,刘医生把我们教训了一番后,改叫端阳。
刘医生说:"月为中秋,日为端午。每个月都有一天的。五月初五是阳气最盛的,所以应叫端阳。"不知道他的这套是哪里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刘医生手里拿着一大束栀子花。绿叶白花,香。
刘医生拿花的手势很怪,兰花指。他说:"栀子是应该在夜里看的。有一种女人的神秘感。"
我不喜欢栀子花,叶子太绿,花太白,气味太香。放在瓶子里没两天就蔫了。没意思。还是金鸡菊好。贱,放哪都一片热闹。
刘医生嘴一撅:"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就很迷茫的样子。
刘医生是男人。
他不是我们院里的工作人员,是铁路医院的医生,得了腰椎间盘脱出。我们这儿有一个学正骨的医生,得了北京一位空军医院大师的真传,手法推拿治疗腰椎间盘脱出有很好的疗效。刘医生就住到我们院里来了。
刘医生很静。每天就坐在病床上织毛活。他同药房的老秦很熟,俩人老是在一起切磋针法、花式。老秦也是男的。毛活织得好。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的毛衣全是他织的。
冬天有太阳的天气,常常看到老秦坐在自家的门前,边晒太阳边织毛活。线在手里甩着,四根针穿来穿去,有魂似的。
刘医生说:"老秦织毛活让我想到了孙犁的《荷花淀》。"他笑着念道:"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啧啧"。刘医生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就浮出两颗小小的酒窝。
我看他,总在想一个问题: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竟然半夜醒过来都会看到刘医生的脸。想:"男的还是女的。"
实在忍不住了跑去问范医生。他在外科,也学正骨疗法。
"神经病。"范医生说:"当然是男的。你可以查一下他的染色体的。"
我说:"他织毛活。"
"什么话?老秦也织毛活。你看他的样子。"
是啊。老秦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尽管戴了眼镜,还是李逵似的。往你跟前一站,天都会黑一下。东北腔响彻云霄。两个孩子一手一抱,跑得飞快。
范医生还是停了停,歪着头说:"不过这家伙是有一点娘娘腔的。我给他正骨,他小子吱吱笑,还用手捂脸,说是痒痒。咦,他妈的。"范医生盯着墙壁,做思索状,快成斗鸡眼了。
南同我说:"管他男的女的。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人家也没把我们怎么样。出院了,谁知道他在哪里?"南说这话是因为她最近疯狂地爱上了织毛活。特意托人到上海去买了一套钩针和毛针还有一本书。一堆彩色的毛线。可是南看不懂。南织毛活,人勾着,脖子伸到书中,两只手不停了绕来绕去。很像康复中的偏瘫病人。
刘医生是南的老师。南织毛活的时候,刘医生坐在一边,斜着身子像一个青衣。
他们坐在我的窗外头。我看着刘青衣一样问南:"你有对象了吗?"
南,头也不抬:"没有。"
"没有好。结婚是女人的坟墓,这是我奶奶说的。她三十多岁就让我爷爷抛弃了。"刘医生又青衣一样地一叹。
南乎地站起来。像狗撞到刺蓬上。"哎哎哎,你别碰我。"南拖着毛线,落荒而逃。
南织出了一条围巾。她把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说:"打死我也不向刘医生学了。"
还学?我早就看着刘医生就躲了。他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像一股冰水。
空军的一个参谋同刘医生一个病房,找到外科主任,咋咋地叫:"那个刘医生半夜老是哭。你们先弄清楚,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医生走哪,都没人理他,像一个透明人。
南开始研究精神病学。南看书的时候,偷偷摸摸的。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她对我说:"在大学里我最讨厌这门课了。现在得补上。"
病房里的男病号们,一下子变得文气了。个个走路都不出声。特别是走过刘医生的病房门口,先探头,看看刘医生背后朝着门,马上老鼠一样擦着墙根窜过去。
刘医生发火了。抓起床上的枕头扔到走廊里。"我干了什么了?我是坏人吗?我招谁惹谁了?"他抓起床头柜上的碗勺咣地又扔到走廊里。碗一路跳着。
"他妈的!"刘医生叫了一声。
治疗室里的一个病号乐起来了:"他会骂人呢?这会儿像那么回事了。"他举起中指朝刘医生的病房晃了晃。刘医生看到了,乎地窜过来,一把揪起病号的衣领:"我正经告诉你,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小心我动你的刀子。"眼睛水汪汪的瞪着。
刘医生的脾气也就像火柴划了那么一下。病房里男人们是不怕火柴的。
天热起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男人们都穿上短裤背心了,刘医生还是长裤衬衫。
病房来了一个老女人。笔挺,一头白发。脸像缎子一样平整,连皱纹都不肯长一根。她带着另一个年轻的女人。修长。眼睛像桂圆核。
两个女人找到外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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