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大夫在黎明前告别(1)
第四部分:革命时期的爱情
医学还没办法解决人类的生死问题,医生常常救不了自己的命。而且生命的消失过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很残酷的。
有的朋友问我是不是生活在病人中间会影响自己的心情?是的。这也是我最后不想再从事医学的原因之一。但是,开朗是我最基本的性格。不会因为看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就活不下去了,每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总是希望能抢回人的生命。但是对于慢性折磨的疾病,我想生已无望,还不如庄严的辞世。一个身上装着一大堆仪器管子,活在那里花着家里一天几千元的钱,这算什么呢?非得把一个家折腾得一贫如洗才撒手吗?有时想到这里就不敢想了。
大夫在黎明前告别
郑大夫是我们院的消化内科专家。
郑大夫奇瘦,白大褂穿在身上,剑客一样,飘飘欲仙。走路也像剑客,无声无息。走廊一头只要有一个人无声地飘过来,郑大夫是也。
郑大夫从来都微笑。嘴咧得大,耳朵扎着,招风。两眼炯炯。一口潮汕腔,不仔细听,就是听风从江上吹过,什么也听不清。最怕就是听郑大夫讲课了,两眼看着远方,很陶醉的样子。不知道他嘴里在念什么。好在他的板书不得了,字字端正,像是小楷。只管抄就是了,每一句话都是书上必须划线的。想想一本教科书厚厚的,能划线记下的才多少?课讲完了,郑大夫飘出门。黑板上的字说好了不要擦,第二天还会有人来抄的。
军队医院也要讲"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郑大夫最怕队列训练,特别是单兵操练。管理员一叫"郑XX出列!正步--走!"郑大夫的末日到了,那么瘦的人,晃出队伍,正步走。他从来就没有四肢协调过,完全就是小脑病变的患者,同手同脚。竟然可以从操场一头走歪回到另一头。不出队列的同志们就趴在窗户上看,笑得通体舒泰,出一身汗,比出操还管用。
于是郑大夫就找管理员的茬,每天早饭前要唱歌。语录歌、样板戏都行。唱完才能吃饭,大清早跑步,谁不饿?最简便易行的就是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唱完就解散,吃饭。郑大夫是指挥,他老是让管理员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让管理员先叫一声"奶奶,您听我说!"全体再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全体都是铁梅。郑大夫不唱,是李奶奶。管理员络腮胡炸着,虎眼圆睁,恨啊。声嘶力竭地用小嗓唱完了,那一阵子他老是声带水肿。
管理员的仇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管理员老觉得胃不舒服,闷闷的。他做了检查。放射科说他的胃贲门有阴影。管理员的老婆是内科护士,当下脸就青了,哭得呜呜的。院里派人送管理员到总院会诊,再到上海长海医院会诊,结果一致:贲门癌。
管理员回来了,人瘦了一圈。见人就说:"我要同你们永别了。"
郑大夫找到管理员,先骂:"你小子以为当烈士那么容易啊?"
再说:"你别急,我看不像。"他始终认为管理员只是胃炎。
郑大夫带着管理员骑车出去。他认识一个老中医,江湖隐士,真的。那个时候多乱七八糟,有手艺的人都躲了,特别是这种老郎中。
回来的时候,郑大夫和管理员像是一对跑运输的,每人车后一个大麻袋,全是草药。管理员家里天天烟雾缭绕,郑大夫出没于烟雾中,像是炼丹的道士。
半年后,管理员的贲门阴影没了,红光满面。见人就说:"老郑是我的再生父母。"
郑大夫又跑到管理员那里,骂道:"你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跟封建社会一样,江湖气太重了。"
我是在食堂打开水的时候,发现郑大夫在吃炒面。医院里的小女兵都爱吃炒面,请北京兵从北京带,郑大夫也好这一口?
"我最近胃不太舒服,吃点东西,感觉好一点。这东西不错,开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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