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也不明白,在那片茂密的丛林旁,在生命旺盛着的沼泽野草中,怎么就有那么一片平展的空地。而且,没有一株树侵犯它,没有一颗杂草打扰它。静静地,它在那远山近水的旷野中独守一份宁静。
我故乡小村子的不远处就是一条奔向黑龙江的河流,那是由小兴安千百条溪流汇聚起来的。河水清澈而明亮,连流水的声音都清清脆脆的。它有一个用汉字无法解释的名字,猜想可能是满语或鄂伦春族语,因为它的上游就生活着一个游牧民族---鄂伦春族。而这一带也常有以满族语命名的地名。河的两岸尽是近乎原始状态下的树林,而大片大片地野草肆意地在半沼泽地的野甸里疯狂地生长着。人要走近河旁,穿越树林时要费力地用手拨开密密实实的树枝。而走进草甸,更要千万小心,野草高得可以埋没整个人的半身,脚下是“塔头墩子”,深深浅浅的水浸泡着这“塔头墩子”,也给野草的生长提供了充足的条件。
河里草里藏着我童年可以寻觅的无数秘密,去那片丛林的河边就成了常年的功课。从家走出几百米,还清楚地记得是在家的东南方向,一条童年如我一样寻觅秘密的小伙伴踩踏出的真正的羊肠小道延伸向丛林、草甸、河畔……
那块空地就在临近河畔不远的树林旁、草甸边。它的左侧就是那条河了,甚至在这个小空地旁边就能听到流水的哗哗声;它的左边就是可以称作无际的野草甸。因为它一直伸向阻隔我和外部世界相连的小兴安岭脚下,且春绿秋黄常年密密地覆盖着大地,使它不露本色,即使是冬季,那草也在冬雪的覆压下顽强地挺着身子。怎么能够想像,在这样的丛林野草中能有一块空地,平展的,甚至是规整的一片向阳地。
它就在我经过的羊肠小道旁。四周是生长的野草,零零星星的野草中还有一些树,有杨树、桦树,但那种俗称“柳毛子”的小柳树居多。可这片平地呢,不长这些东西,以我现在回忆的记忆和现有的计算面积知识,这片地总有一、二百平方米---也就一、二百平方米。我无数次地蹲在它的旁边,寻找它生长出的小秘密。清楚地记得,这片空地的土质和丛林里的不一样,河旁的丛林里是那种湿湿的,密度很大的黑土;也和草甸里不一样,草甸是俗称“草甸土”,多是一些多年的草根的腐败体,且浸泡在水中。而这片空地的土是黑土中混杂着细微的沙子,俗称“沙土地”,土质松软,放在手中可以把玩一样。是这种特殊的土质关系吧,它不长草甸里那样的草,而是生长着绿茸茸的,离地皮不高的小草、野菜,还有各色野花----这与周遭比较起来,就真的成了一片绿地。有丛林守护着,有草甸陪伴着,就那么在热闹中寂寞着。
我当然也知道,秋天,这片空地的草和野花会枯萎;冬天,会有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它。可记忆中,那片空地总是绿色,这可能是缘于我总是在春夏之际去亲近它吧?
那片空地上的小草叶片宽宽的,总也长不大,那便是到了临近秋的季节,它们也鲜翠翠地,象是刚刚从地里冒出那般鲜嫩,你真的折下一片叶片也果真嫩嫩的,至今我也不知这草的名字。那野菜呢?有婆婆丁、济济菜、黄瓜香……我去过许多山林、路边,采过野菜,可这里的野菜虽然采摘方便,我却一次没采过,意识中,这些野菜是看的,不是采回家吃的。
最喜欢那儿生长的花了。它是向阳地,不仅草先冒出来,花也是先长出来,舒展开身子的花茎好象怕别处的野花抢了头春,总是没几天功夫就结出鼓鼓的花苞,然后,经过几个春日的抚育,那花就一朵朵地开了。开着的许多花我说不上名字,但有一种我熟悉且十分喜爱也奇怪它们怎么能长在这里。
这是一种介乎于罂栗和虞美人的花。罂粟的花是单瓣的。果实就是那有名的“大烟”原料,虞美人呢,是重叠着花瓣,很漂亮,它的果实形状类似粟果,但已没了“大烟”的功效。我故乡许多人家也都种这种花,但它们不叫它虞美人,而称它为“大烟花”,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它还有一个那么雅气的名字,更不知道,这个名字和一个气壮山河的英雄还有联系。说野地里生长着的这种花介于两者之间是那花比罂粟叶片大,色泽也鲜艳,但它也是单片的,更主要的是它的花期长,我印象中,一般的野花为了适应自然生长环境,花期要比家里繁育出的花短,可我说的这片空地长出的花,开放的时间却长。而且可能是向阳的缘故,也可能是自身生命力的缘故,还可能是我不知道的许多缘故,这种花总是在早春时第一个开放,至少在这一种属科中它们是第一个开放。
十余年前吧,我曾经为一家杂志社写了一点关于花的文字,写那些文字时就曾叫我想到了这块空地、这种花。而这十余年来,我在生活的沙漠和荆棘中苦苦挣扎,对往事的回忆虽然不少,但那块空地、那片嫩草、那些野花,也包括那种介乎两者之间的花渐渐淡出我的记忆。我不知道是我对过去回忆缺少了热情,还是现实的生活教会我更加现实。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今年早春这个季节,叫我一下子想到了故乡----我十分熟悉而又陌生了的故乡;想到了那片空地,我十分亲切而又遥远的空地。
什么时候,我能回故乡去看看那片空地呢?也许,它早已不存在了;也许,它注定只是我今生梦中的一片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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