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出来,好象已经成了尘封的记忆,乡村的小道上恐怕找不着我的足迹。出村的时候是一个雨天,我穿着一件雨衣,把熟悉的村舍看了又看,一切都在雨雾中,我忽然有些迷茫。这个村子原本不是我的出生地,连那些泥泞都属于一个叫做兴隆的镇子,而我只是一个从秦岭以南来的外来户。村子也是镇子,镇子也是村子,她就是一个农村小镇的缩影。
镇上有一所中学却并没有名气,从我家的地坑窑到学校的距离,就像我平时在邻居家窜门,学校的上课铃声能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我从初一转入这所镇中学,初二就毕业了,那时,初中学制是两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领袖这样提倡。毕业的时候不看成绩,上高中也要推荐,我正好赶上了最后一批,第二年高考制度就恢复了。我所上的学校被四周的土墙包围着,走进校园除了教室还是教室。那一年有四个毕业班,毕业考试只有六人所有课程全部及格,我有幸成为了其中的一位。可是,我知道自己学习生涯即将结束,这全是因为我的父亲,一年前公社批斗他时,他逃跑得没有音讯。我却成了一名孤儿,那时谁会推荐一个“反革命”崽子上高中呢?于是,我便知趣地给学校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在农村干一辈子。这是一种自卑,也是一种习惯。那个时候一切只能听从命运,农村能干什么?我想好了,以自己的勤劳挣些工分,等一年一年的分红,等积攒些收入盖几间平房,然后娶妻生子。我很小就想成家,有自己的家,自从五岁我们家分崩离析时,我就一直这样想。我不喜欢窑洞,自己要亲手盖出一院像南方老家一样的房子,然后栽上果树,种上蔬菜,将来让我的孩子在树下成长。
我住的那孔地坑窑是借的,在关中我真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陌生的土地只能长出小麦和玉米。校园里有几棵白杨树,它们亭亭玉立,自由自在地活着,然而人不能像树。学校教导主任让我代表毕业的全体同学发言,可我从来没有上过台,四个班有两百双眼睛让我发抖,窗外还有麻雀在叫,我是颤抖地走向了主席台。发言的具体内容已经想不起来,反正就是表决心。下面热烈的掌声送我走下台去,远远地,我看到教导主任陈红彦老师和班主任赵世泉老师,他们也在鼓掌。紧接着他们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没想到我的语文水平这么好,当他们了解到我的家境时,两位老师很激动:你这么小啊,个子又矮,农村的活怎么干得动!那时,我看到了赵世泉老师眼里的泪水,他是一名刚刚恢复工作不久的“右派”,而教导处的空气似乎变得凝固。陈老师终于忍不住了,他说:“这样吧,你回去先干,如果干不动了,再来找我!”。那一年我16岁,身高只有1.55米,体重41公斤,每天的食物就是玉米面搅团(把玉米面放在开水锅里搅成稠团,放冷切成块烩着吃),现在常常胃酸就是那时留下的。我的老师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形容当时内心的感动,因为他们的同情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农村的活我干得很起劲儿,冬天,战斗在农田建设工地上,脸被吹皲,脚手冻裂,大家表扬我时自己已经不知道累了。平整土地就是修理地球,这活儿不要技术只要力气,我很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头牛,那样就没有想法了。学校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把铁锨也敲得响一下,这是两种不同的音响。
陈、赵两位老师派人叫我时,我正躺在地坑窑的冷炕上,春节过后,关中仍然没有一片雪,这一年听说高考要回复,人们开始拚命复习。陈老师安排我在高一(1)班上课,这是第一次公社办高中。我是多么感谢我的老师呀,他们把那个狗屁推荐早已不当一回事,又一次拉我进校园。琅琅的书声,这是我很久没有听到的,我的第一篇作文叫做《校园的早晨》,老师说,这水平他写不出。我重进校园就感到一股清新空气,校园是安静的,又是喧闹的,特别是早晨从每个教室传出的读书声,实在让人感动,因为我的小学、初中阶段大多是劳动,从来没有过如此美妙的动人场景。我想,自己只有拚命学习才能对得起我的老师啊。其中考试我的成绩除了语文外都很低,物理只考了38分,光学没有学过,电学仅仅知道个皮毛。每次走出教室,总好象陈老师和赵老师都在观察我呢。期终考试物理我还是不会,只好坐在桌子上望前面的黑板,真希望能有一枝神来之笔。物理老师故意走出教室,于是,教室出现了一片翻书的声音。我没有翻书,书就在抽屉,桌面在阻挡我:别辜负了老师的信任和期望!
物理老师程纪文走进来时,脸色很不好看,而教室出奇得宁静,大家想程老师要发火了,可是,他没有发火。程老师严肃说:“今天你们谁都得不了满分,但有一位同学可以得一百分,因为他的诚实,我给他物理打一百分,他就是尚崇龙!”,天啊,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怎么能得一百分?可是,这个满分是得到了教导处陈、赵两位老师的许可,当我知道程老师真给我打了一百分时,晚上便对着那座土窑洞发誓:请老师放心,下次要考出真正的满分。事实上在我后来的学习生涯中,也考出过许多满分,甚至得过全校数、理、化竞赛的第二名,但最值得回忆的一个满分,还是程老师给的满分,不管我以后走进大学,走进西部,走向任何一个岗位,这个满分永远让我感到沉重的份量。
我知道人生很难得到一个满分,那个乡村的中学恐怕已经记不起我这个学生,陈老师、赵老师、程老师都早已退休。打开这个尘封的记忆,我是站在城市的高楼上,老师,我也做过老师,也取得过许多成绩,可是没有一个满分像他们打的那么高。我的人生能答出几个满分让三位老师满意呢?而今,他们不会再让我交答卷,但却给了我一条做人的路,留给我一生的感激和思念。我是诚实的,也是勤奋的,因为那个满分,使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不能失去了诚实,如果失去就没有了人格。三十年后的今天,西部这座城市刚刚下过一场入秋的雨,再想起我离开乡村的那个雨天,依然有着无限地感慨。雨后放晴,天边有着美丽的彩虹,我把所有满分全部放进云朵里,只留下老师给我的那一个满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