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文如蒙刊出,估计当在农历丁亥年十二月底。十二月又称腊月,月底也可称做“腊边”。“岁月匆匆到腊边”,这是弹词《林冲》中的一句唱词,很有诗意。写林冲含冤负屈地充军到沧州,被分配看管草料场。这天他去沽酒,顺便在小店内坐下来先喝上两盅,无意中听见店家在谈起马上要过年的事,猛然心惊,兴起沦落他乡之感,唱出了那段“岁月匆匆到腊边”的名篇。唱词出于海上老诗人陈灵犀之手,而由蒋月泉唱来更有苍凉沉郁的韵味。
腊边,对于有了一把年纪,又有过坎坷经历的人来说,最容易引起触景生情的回忆。比如区区,细细想来,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南京梅山的那几年,每到腊边,心情之复杂,是最难把握的。眼看同来的所谓“四个面向”干部大包小包地今天走几个,明天走几个,都陆续回上海过年了。这“大包小包”里有两样东西在今天看来是多此一举非常可笑的。一是新大米。原来梅山工地上招收了很多征地工,他们家都在附近的农村,家里人仍在种田。每年秋收后分到的是新大米,却舍不得吃,因为煮起来不涨锅,盛到碗里不够满,吃到肚子里也不够饱,便跟上海来的同事换粮票,然后去买籼米。而上海的同事家里正缺大米,户口上每月只好买4斤,还是陈米。这样彼此一交换,正好各得其所。不过把大米背回上海也够吃力的,少说些,一次背30斤吧,从工地背上汽车,再从汽车背上火车,可以想象得出那种不胜负担的形状。但马上就要与家人团聚的喜悦,化解了这种负担。
另一样是花生米。工地的“自由市场”上一到秋天,总有新花生米卖,也多是上海人在买。买了在宿舍里的小灶上炒一点吃吃,多数带回家。上海的户口上过春节有花生米配给,就那么一包,是一斤还是半斤,记不清了。
我说自己心情复杂。一方面是上海家里没有人,我用不着带什么回去,乐得轻松自在。一方面是上海空有一间房,门锁着,“等是有家归未得”,怅然不已。于是春节爽性就不回去了,尽量让有家的人走,我留下来值班,看守岗位,很清闲,也很孤独,常常一个人哼哼唱唱,瞎七搭八地唱京剧老戏,这时可以放胆地自得其乐地唱。如有人就不敢唱,除非唱样板戏,而我是不喜欢样板戏的。评弹不会唱,但我听过不少,有点熟悉“岁月匆匆到腊边”这句唱词,蒋月泉的风味,也是常常放在嘴边吟咏的。
很奇怪,这几年“腊边”的感觉越来越淡薄了,因为过春节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从前过春节忙来忙去主要不过是忙个吃。不,说准确一点,是忙得怎样才能把吃的东西搞到手,有时真是煞费苦心。现在则可以说是全然不必费心。去年的年夜饭是在隔壁一家饭店吃的,味道不过如此,有些“新式”的菜我并不欣赏,我还是喜欢吃本色一点的。今年如何,还未决定。如果儿女们那天还有约会,就我和老妻二人,随便吃点什么也行。反正现在吃不是问题。不禁想起前些时有两位外地的亲戚早上前来看我,临近中午,却起身告辞,说要到外面逛逛街去。我说,“还没有吃饭呢,吃了饭再走吧。”亲戚笑笑说:“你还怕我们饿肚子?现在吃不是问题了。”
走后,我琢磨他们刚才说的那句话,觉得扩而大之,也反映了中国的现状,想来已终于摆脱了几千年为吃而产生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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