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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母亲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8-01-02 10:05:24

  我是一个惧怕寒冷的人,冬日里,惟一觉得温暖与期盼的便是过年。说出来连自己都是要吃一惊的,我居然还期盼着过年?先人谓之“年关”,一道关一个坎呢,如今没有了那要债的黄世仁虽说好过了些,可眼见着明镜之中如花的容颜一年一年地老去,只怕对这年关也爱不起来啊。只是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没有曾经沧海,也尚未心若止水,所以我满心地喜欢和热爱着那些传统的喜庆的芬芳的东西,譬如说剪纸、年画、对联、茶叶、丝绸、蜡染、手工艺品、美味可口的民间食物月饼粽子年糕等等,不胜枚举,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过年——中国最古老的三大传统节日之首。当然,我所谓的期盼并非如何强烈的渴望,只是相对于平常日子而言,年味儿或许可以冲淡一点冬日的萧索、温暖那些麻木的四肢。说到年味儿,许多人都觉着如今这年味儿是越来越淡了,开口闭口便是:小时候怎么怎么,现在如何如何……眼神里满是怀念与悲叹,恨不能时光倒流,马上回到上个世纪那孩童时代的往事中,重温那沉淀了太多温暖甜蜜忧愁苦涩的年少时光。还是说年味儿吧,由于怀旧风潮的盛行,如今世面上有很多文字都流淌出浓郁而芬芳的年味儿,尽管穿过岁月的手,带着一点点霉的味道,可是如高山普洱,越陈越香,味道很特别。对于这些芬芳的文字,我惟有感叹的份,因为未曾经历过,有一丝遗憾,只是生命的事情并非自己可以选择的。

   一、腊八粥的味道

  虽说百节年为首,在江南众多的节日中,最为隆重的莫过于春节了,只是我们这代人(八零年后),打从有记忆起,年味儿就已经很淡了,我不仅从没有看见过杀猪宰羊的悲壮,连送灶王爷、换门神、踩芝麻秸之类的事情也从未做过,不知是因为南方没这些习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家过年总之是再简单不过了。首先是腊月初八那天喝腊八粥,却不是传说中那种腊八粥(据说由大米、红豆、红枣、桂圆、芋头、花生、排骨等食材,用文火慢慢熬成,香糯软滑,细腻芬芳,入口即化,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唉,一听就很好吃的样子。)我家煮腊八粥只放些碎肉、花生、蚕豆、芋头、菜叶之类,虽没有传说中那般诱人,可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很好吃的,因为平常母亲只会熬些清淡寡味的白粥给我们喝。我妈说这样的粥我通常能一口气喝上三四碗,那种不大不小的中号碗,在一些年轻力壮的成年人看来,也许并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而言,足以能够把个肚儿撑得滴溜溜的圆。更夸张的是,我还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习惯:我会把粥里面每一粒花生、豆子之类的东西吮出来,舔干净,塞兜里,等吃完了饭后再慢慢品尝。也许,再孩子的心目中:这些都是上好的东西,不忍心一下子吃光。我妈说我还会把红烧肉偷偷藏再舌头底下,一直藏着,过很久很久才会把它吃掉。倘若分析一下当时的心理,不难发现:孩童时代的我,对于美好的事物有着执着的追求,譬如我妈最痛恨的一点就是我经常趁月黑风高的晚上蹑手蹑脚跑碗橱边偷菜吃,吃一点也就罢了,可我一吃就会吃个底朝天,多次教育打骂无效,我妈也绝望了,于是乎每天跟我斗志斗勇,想着把菜藏什么地方才可以安全地见到第二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且对于已经拥有的美好,我总是倍加珍惜,千方百计地延长拥有时的幸福感觉。想如今,我虽贵为一个有工作有思想有抱负的成年人,却远不及一个孩子般的执着,更不懂得去珍惜,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多了些散漫,少了些回味。漂泊异乡这么多年,想来已经有九年都未吃过母亲熬的腊八粥了,其实今年的腊八刚过,那天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吹嘘今天她熬的粥是如何如何地美味,说我小时候总抱怨她粥里边的料放得太少,现在可是应有尽有了,说着说着,她便叹息起来:你又吃不到,太可惜了……我便说:那你多吃点吧,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后来,父亲发来短消息:她很想你,说小时候亏欠了你,吃不好,营养跟不上,长得像她一样矮……看到此,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其实她应该知道呀,我从没有怨过她的,我早就理解她了。我的母亲和我从事着同样的职业,她操劳了一辈子,里里外外,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每件事情都打理得仅仅有条,小时侯,我和妹妹那么地不懂事,总怨她小气,好吃的总藏着,一看到饭桌上没有好吃的我就赌气不吃饭,还总和妹妹抢,寸步不让,甚至大打出手,每当我们打起架来的时候,便像两个结了深仇大恨的冤家,非得把个什么东西打烂了才肯歇手,我们家的那些旧家具,本来就已经很脆弱了,加之经常惨遭我们的毒手毒脚,一天比一天少了起来,我妈说我们是名副其实的两个败家子。记得有一次,我们半夜把张大床都给踹坏了,发出一声巨大得声响,我和妹妹摔在了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的,可都不敢吱声,知道是闯大祸了,后来我妈过来了,拿了根很粗的棍子,先是大喝一声,然后打得我们满屋子乱窜,后来我和妹妹便收敛了一些,因为她让我们整整睡了一个月的地铺。其实,回忆起来,我和妹妹打架的缘由,大多为了抢吃的而已,小时候,我总怀疑我们是不是猪八戒投的胎,怎么那么谗。有些事情总也忘不掉,并非是记恨我的母亲,我只是想:她一个弱女子,真的挺不容易,整日里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劳,还要时刻担心着两个猪八戒一样恐怖的女儿。

  二、在院子里炒年货

  过了腊八,便开始陆陆续续置办过年的食品。首先,是炒年货。我家一般只买两种:葵瓜子和落花生,那个年头就是这样的单调,哪像现在这么丰富,不仅有各种类型的瓜子: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栝楼子,原味的、奶油味的、茶味的、橙子味的、香蕉味的,应有尽有之,什么奶油玉米粒、开心果、榛子、松子、纸皮核桃、山野核桃之类的吃食,以前是听都没听说过,现如今也流传甚广。不过就这两样对于当年的我来说,已经足以激动和兴奋的拉,有吃总比没吃好,况且可以无限量呢(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我妈才会让我们不受限制地暴饮暴食)。那会儿我们家还不是住着现在这样以平米计算的商品房,那时候住的房子是我爸单位里面的废弃仓库,可想而知有多大了,我只记得我爸妈用一种草席子把它隔成了三大间,上边糊上报纸,除此以外后门外面是一个巨大的院子,用今天的衡量标准,说“巨大”是一点没有夸张的,具体有多大,我并没有确切的数字告诉你,可是我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院子的尽头并排的几间瓦房就是我家的厨房和旧物储藏室,若在厨房外边摆个饭桌吃饭,前门有任何动静,再大的敲门声也是听不见,那时侯没有电铃,在吃饭时间有人来造访是常有的事,我爸经常懊恼为此而错过了很多重要访客,可是他从未考虑过改在堂屋吃饭,因为失败的教训是这样的:把一堆热腾腾的饭菜从厨房搬到堂屋,工程实在太巨大了,非得我们全家包括我外婆一起出动不可,用今天的观点来看,饭前运动一下未必是件坏事,所以这一点可以不必在意,关键是等到全家人折腾了半天,坐到饭桌边开始享用美餐的时候,一定很郁闷本来是热腾腾的一桌饭菜,已经变得冰凉冰凉的(夏天还好),再说吃完了还得把那些碗啊碟的再搬回厨房去洗,我妈和我是最要反对的了,为什么呢?有一次,我在她三令五申的教导之下帮她搬过七八个叠一块的碗碟,没想到还是在路途中不幸给摔了个稀八烂,究其原因是经过鸡窝的时候我当场看到那只最喜欢的小母鸡骨碌一下下了蛋,我一激动就被脚下那块恰倒好处的石头给绊了个底朝天。我妈未此整整痛苦了三天三夜,而对于我而言,被她痛打一顿倒是小事,关键是她多么难得才会信任我一次啊,为了那次搬碗行动,我苦苦哀求了她三天三夜,只差立生死状了,本想好好表现一下以谋取一个煮鸡蛋的利益(那会儿,我们家的母鸡才刚学会下蛋,我就每天缠着她给我煮鸡蛋吃,她承诺我表现好了才给煮)人算不如天算,正当我看着那圆溜溜的鸡蛋开始流口水的时候,飞来横祸,把我的梦想击个粉碎,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脸要求吃煮鸡蛋了。从此,我妈便更加坚定了我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子这样的信念。后来,在我们的强烈抗议下,吃饭的地点又从堂屋搬回了厨房,我爸也没办法,有啥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呢?这一方面,他不能不听我妈的,她若不高兴,我们全家就得喝西北风了。当然,话虽如此,我妈却真是一个慈善的女人,不管她多忙多累多生气,却从没有让我们喝过一顿的西北风。她的隐忍,一直是我所深深崇敬的,因为自己的暴躁,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她那样的一个女人。话说回来,幸亏那会儿的制安很好,否则即便家里被搬个精光也是不知道的,可不像现在明抢暗偷的人那么多,恨不能造个无坚不摧的铁房子才好,不过我们家也实在没啥值钱的东西可以吸引人的眼球拉,能摔的、能砸的、能踹的,大都遭遇过我和妹妹的毒手,能让犯罪分子看得上眼的一定所剩无几。

  在那么大的院子里边,同样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早已不记得是棵什么树,只记得很粗壮很高大的模样,碧绿碧绿的叶儿,风一吹过,瑟瑟作响,声音很清澈很悠长,像在唱着一首古老而动听的歌谣。年关将近,我的母亲便会在这棵会唱歌的大树底下做一件她最拿手的事——炒瓜子和花生。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了,永远也不会忘记:总是在那么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温和、柔软而轻盈,冲破冬日的严寒,倾泻下来,充斥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我、妹妹和母鸡像盖了层棉花被那么的舒服温暖,在院子里疯一样地边叫边跳,尽情捕捉着那些金色蝴蝶般的日光碎片。而我的母亲,这会儿已在那棵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大树底下张罗起来:火生得旺旺的煤炉、一扁萝的瓜子和一扁萝的花生,还有一些沙子。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沙子,它的作用可是很关键的:它能使瓜子们受热均匀,从而就不会炒焦。炒瓜子的过程是很简单的,先放半锅沙子,然后放瓜子炒,炒好了以后晾一晾就可以装罐了。我妈炒的瓜子总是很牛的,原因有二:一是选料好,每一粒瓜子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结实而饱满;二是火候拿捏的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嫌焦,少一分嫌生。其实,这其中也不乏我的功劳,每当那些瓜子炒到将熟未熟之时,我便开始不停地吃,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大吼一声:停,于是我妈便停了下来,这时候,她对我表现出的信任,简直要让我对她心生感激之情了。其实,我不大爱吃瓜子,磕那么一大堆,却只有一小点肉(小时候吃瓜子,我有一个奇特的癖好,那就是磕上一大堆瓜子,把肉取出来,等到足以堆成一个小堆的时候,再一口气吃掉),所以,我觉得很不合算,费时耗力,工夫很大,收益却只有那么一小点。所以,我最爱吃花生了,所有的衣服兜里、裤子袋里都装满了花生,白天吃,晚上吃,连去上学的路上都在吃。小时候我的鼻子常流血,我妈说是因为花生吃多了的缘故。后来,我的鼻子流血到了一种很可怕的地步:半夜里睡觉,喉咙口会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咸涩的液体;走在路上,会突然发现有几朵鲜艳的血花坠落在我的胸襟;上课的时候,不经意间两条血流鼻涕虫一样地蜿蜒而下……而且,最可怕的是一流起来就会没完没完,要过很久才能止住。我私下里问过我的同学,谁都不像我这样,他们不从流鼻血的,我被这个事实吓坏了,再有多少血也是要流光的啊,我总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死亡的原因是流鼻血过多。被吓坏的还有我妈,她再也不让我吃花生了,当然,我哪里还敢再吃啊,虽然还是小小年纪,我已经知道了命的重要性,那就是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外婆整天念叨的一句话,所以,我特别地贪生怕死,若让我去死,那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为了生,我愿意去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不吃花生,自然不在话下,虽然花生很香,可是命更重要,况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仅如此,我妈还带我去城里的医院看了医生,检查结果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拎了很多药回来。幸好我并不害怕吃药,整天像吃豆子一样往嘴巴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片、丸子和胶囊,总之后来,我的鼻子是好了,可是知道今天我还是没能搞明白,到底是因为不再吃花生的缘故还是吃了那些药片的效果,而关于花生吃多了是否会流鼻血这样的疑问,一直想找个医生打探一下,可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这样的机会。只不过,我打心眼里喜爱花生这一种食品,它味美、价廉、营养丰富,在那个物质生活尚不富足的年代里,它带给我满足、快乐和美味,现在,偶尔也吃点花生,可是吃得很少,不是因为不好吃,总觉得没有小时候吃的那一种味道——那一种特别的味道,是童年的记忆里最幸福最温暖的回忆。我说这一些,一定有很人会与我有相同的感受罢,也许是现在的生活太好了,我们的嘴巴已经吃过了太多精致的可口的事物,味蕾变得麻木了罢。

  回忆起来,我们家已经好几年不再炒瓜子和花生了,原因很多:院子没了、煤球炉子早废弃了、找不到沙子、可以买到现成的更好的,品种更丰富的……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母亲可以不再为这事而操劳,从前,我们都夸她炒得好,现在,也早已改口说买得好了!

  三、蒸馒头、备食物

  我们家尚没有搬到镇上来的时候,我母亲总是要亲自蒸馒头的,和她的母亲我的外婆联手,那会儿住乡下,家里有灶头,灶头的火大,炒的菜煮的饭都很香,也适合蒸包子,一直以来,我妈很是怀念。相比起北方,南方人并不特别爱面食,所以花样就要少一些,而我家乡的习俗是做一些馒头、糯米团子和年糕,我们家就更简单了,仅馒头一样。南方人所指的馒头其实就是北方人口中的包子,有馅的那种。我们家的包子品种也比较单一,青菜肉的,糯米饭的,萝卜丝的,都是咸的,我们家从没做过豆沙馅、芝麻馅之类的甜包子,也许是一种习惯罢,我们家的大人都有这样一种共性:即容易形成习惯,一旦形成了习惯以后便特别坚持,很难再改变,也很难接受新的事物。我小的时候特别爱吃那种糯米饭的包子,就是把糯米蒸熟了以后拌上香油酱油和肉沫葱花之类做馅,有点像现在的烧卖,只不过烧卖是一层薄薄的皮,也许并没有现在这样好吃,可在当时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糯米饭包子最大的特点便是味道很浓厚,鲜美无比,和现在饮食观念里少油清淡寡味的理念不一样,小时候的我口味很重,我爱一切油腻鲜美浓郁厚重的食物,我喜欢那种回味悠长的感觉。这种包子,在别处从不曾吃到过,我们家也有好些年不做了,很是怀念。后来,我们家从乡下搬到镇上来,再没有设备,便自己做了馅心托镇上的点心店加工,我母亲也落得清闲。这几年,就更简单了,包子什么时候吃不着呢,平时都吃得发腻了,索性不做罢了。

  包子做好了以后,便是准备过年的食物了。每年我妈必做不可便是肉圆子和虎皮鸡蛋。硕大的一个个肉圆子在滚烫的油锅里滚过来滚过去,看着就诱人,更不要说那香味弥散在院子里的每一寸空气中,我妈炸肉圆子的时候,我就使劲地嗅啊嗅,满院子乱跑,发现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着这种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心里边顿时充满着一种香喷喷的幸福。肉圆子炸好了以后只是第一步,真正吃的时候还要加上一些大块的肥肉或者五花肉,搁上各种作料,用一只大铁锅烧出来,色泽艳丽、油光闪烁、肉香四溢。这种肉圆子我一下子至多能吃上10个,当然这只是我当初的一种甜蜜的想象而已,却从未实践过,因为我的母亲从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记忆中我最多也就吃过三个,它最大的好处便是油而不腻,不像那些大块的肥肉吃上几块便再也腻得吃不下去了,尽管看着还想吃。至于虎皮鸡蛋,却是我对它的一种美名而已,是把鸡蛋先用水煮熟了以后,用刀竖切几道口子,然后放油锅里边炸到颜色金黄外皮有一点轻轻翘起,最后加作料烧出来。这种鸡蛋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油香,外脆内嫩,口感很好。这两样大菜是每年必做的,并且作为一种传统一直保留了下来,所以今天,还是能有幸吃到母亲亲手做的肉圆子和虎皮鸡蛋,只不过,我一顿再也不能吃三个了,没办法,热量太高啊,真羡慕小时候,可以无所顾及的吃啊吃,可偏偏那时候又没那么多好吃的,况且一边偷着吃还得一边担惊受怕的,所以,人世间的事,总是不完美的,我不得不颤巍巍地放下刚夹起的第二个肉丸子,心想还是明天再吃吧,不吃也死不了。

  四、买新衣

  倘若从衣着打扮上来看,那可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时常穿着母亲都不再穿的旧衣服,整日里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有照片记载,那时的我总是穿着那件泥土颜色的呢子大衣,看起来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目光里还充斥着一股哀怨之气,哪里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倒像是一个饱经生活艰辛的中年妇人。究其原因,经济自然是一个方面,与我当时的心态也有很大关系,当年的我既是那么地平凡如草芥如尘埃,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没有学富五车的才华,没有八面玲珑的口齿,我总是有一些郁郁寡欢、神形恍惚,从没有意识到也许是没有心情通过穿着打扮来弥补自己改变自己。

  说实在的,我只关心家里面有啥好吃的,让那整日饥肠辘辘像个无底洞似的胃滋润饱满、慰慰贴贴,我便觉着是天底下最幸福最甜蜜最满足的事儿了,至于说母亲给买件新衣服什么的,对我的震撼力并不大。平常,我妈很少给我们姐妹俩买新衣服,我穿她不再穿的,妹妹穿我穿过的,神情自若,招摇过世,也没觉得怎么不好的。每到过年的时候,她才会给我们各买一件新衣服。其实,买衣服也是一件很郁闷的事儿,一开始是极不尊重我们的意见,买回来什么就是什么,不穿也得穿,那些衣服大都是土狗一样的颜色,穿在身上全然没有一丝娇艳亦或可爱,与过年的喜庆气氛更是格格不入,我妈却振振有辞:你们两个整日摸爬滚打,比游击队还辛苦,不爱干净到了极点,什么颜色都不适合,就这颜色我还嫌浅了呢。摸爬滚打太夸张了点,不爱干净倒是真,凡是衣服,穿我们姐妹俩身上,没过几天定是红得发紫、黑得发亮,没脸没鼻子没眼睛了,我妈在实在看不过眼的情况下,先是猪啊狗的漫无边际不得要领地大骂我们一通,然后扒下那些难以见人的衣服大洗特洗一番——先用一大盆泡上半天,再用脚踩上半天,最后用搓衣板搓上半天,直至漂洗干净,工序复杂、体力消耗巨大,我妈每洗一回衣服都要抱怨个半天,其实我想当我妈看着那么多洁净清香柔软的衣服在院子里轻舞飞扬像旌旗一样,一定特有成就感吧,至少我是这样,不必说洗上一大堆衣服即便是就洗一件的时候也是比较有成就感的,那可是自己的作品哎,是一次再创造的过程,多么伟大的劳动啊,当然,这仅仅是我现在的想法而已。后来我特地问过我妈她当时是不是特有成就感,她竟然说没有,她咬牙切齿地把那些衣服洗到好,恨不能揍我们一顿,还成就感呢,做梦吧。我心里暗笑:可怜的女人啊,生活让你如此麻木迟钝不是你的错,不会变相思考那就是你的不对了……在当时,被我母亲说到了痛处,我和妹妹只好不吭声了,任由她土狗色、黑炭色得买,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母亲而我们是女儿呢,生杀大权都由她做主,区区一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有一件事情却震动了我震动了妹妹震动了我妈震动了我们全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五口人。记得是我上初二的那年,年初三,我和妹妹到我奶奶家拜年,我穿着刚买的土狗色大衣,自我感觉良好(因为我妈说这件呢子大衣虽然也是土狗色的,可质地柔软,剪裁精当,高贵气派,可花了她不少银子)。后来,我和妹妹到街上买零食吃,我一路昂首挺胸,颇有些得意洋洋,没想到在一小摊上买好东西,正准备走的时候,那“瞎了眼”的摊主冷不丁冒上来一句:小妹妹,这是你妈还是你姐姐呢?这简直就是给了我一记毁灭性的打击,我才十四岁呢,有那么老吗,真有那么夸张么,我当时只觉得脸上“腾”地一热,耳朵里“轰”地一响,转身一阵风似的溜走了,隐约听得我妹妹还在后面跟那破人解释:是我姐姐,她今年十四岁了……我——一个如此青春的姑娘,居然早衰到了这等田地,真是越想越辛酸啊,当时的心情就像吞了一枚变了味的苦果,哽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痛苦万分。我本无意把这事儿告诉我妈,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是不光彩的,后来,这件事情终于还是通过妹妹的嘴捅到了我妈的耳朵里。我妈原本想安慰我一番,一句话还没说,我便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哭完了再大声痛斥她的种种罪状包括她遗传给我的单眼皮小眼睛,包括她不经常买肉给我吃让我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包括她只给我买土狗色黑炭色的衣服让我整日里灰头土脸受人嘲笑……平生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对我的母亲,哭完了,骂完了,觉得心里很痛快,我早对她心存不满了,这么多年,我忍着呢,我容易吗?我早已不记得我母亲当时是怎样的反应,只是后来她再也不买土狗色之类耐脏却的灰暗衣服给我们穿了,我的少女时光从此色彩斑斓起来。

  这事虽然过去了好多年,却记得非常清晰,回忆起来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买新衣,从此成了我心底一种难以言喻的伤痛,尽管我自此告别了那黯淡灰涩的土狗时代,大红大紫鲜艳夺目起来,然二表面的亮泽莹润,掩盖不了内心的失落——是的,一种莫名的失落,好像是在某一个刹那间陡然失去了什么,这种失落感缓缓地漫延,浸润了我整个的少女时代。夜深人静,回忆往事,我总是要问自己:我是不是由孩提时代一下子迈入了成人世界的,那朦胧纯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到哪儿去了呢?

  后来,偶然间跟妹妹提起过这件事,她早已忘记,却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有一天,她把她的旧照片带给她通宿舍的女友观看,偶尔几张上面也有我的身影,她的舍友在恭维赞叹她少时可爱玲珑的同时,惊叹地问道:你姐大你好多么?穿这么土气啊?……我听后笑而不言,心想:这困扰着我这么多年地少年老成,如今终于解脱了,成长对于我而言,无异于一次蜕变的过程,从灰暗的躯壳中生长出娇嫩的肌肤,展开一双轻盈而灵巧的羽翼,我终于可以自由地飞翔了。

  关于衣服的记忆,值得一提的还有那些花哨艳丽的罩衫,所谓罩衫就是穿在棉袄外边的单衣。这罩衫是我妈让镇上的裁缝店给做的,一种十分粗糙的布料,通常上边缀有大朵的红花大片的绿叶,穿在身上十分灿烂而醒目,款式是那种极简单的对襟衫,异常肥大,再多的毛衣再厚的棉袄也能穿得下。每次我妈给我买了新衣服,通常只是正月那几天给我光鲜地穿上几天,一过正月就得穿上罩衫了。说真的,我太讨厌穿罩衫了——那么艳丽而且肥大的一层褂子,无任何款式可言,以我当年的审美眼光来看,真是极为丑陋,况且一直穿一直穿,穿来穿去就那么两件,新衣服也没个新衣服的样子,一年到头我都穿着那么俗气而醒目的罩衫,我能不郁闷么?后来,大了一些,大约是上初中的时候,在我的强烈抗议下,主要是与其他同龄人的对比,我母亲才勉强同意不再让我穿那些可恶的罩衫,从此,她痛苦的日子来临了,因为洗一件棉袄的工程可比洗一件罩衫的工夫巨大多了,可这些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穿了那么多年的丑陋的罩衫,一直是萦绕我童年时代的一个梦魇,终于可以摆脱它了,这曾经是一件让年少的我开心无比的事。

  成年后的自己,依然喜欢美食,对于华衣却无甚奢求,这也许缘于那些少时的记忆。有人说:童年对于人的一生影响是巨大的,我十分认同。

  五、总把新桃换旧符

  新衣置办好了以后,年关也将近了。母亲总会在过年之前,将每张床上的床单、被套之类洗得干干净净,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晒上好几天,再精心地叠好,收藏起旧年的最后一缕温情的阳光,大年三十便到了。这一天,比较得忙碌,首先是打扫卫生——彻彻底底地打扫,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角的每一张蛛网,衣柜上的每一缕灰尘,都不能放过,把旧年的晦气都扫出门外,才能迎来新年的喜气。

  屋子打扫干净以后,便要贴春联了。这照例是父亲的工作,把旧联揭下来,换上新的。以前的春联以一些民间书法家现场挥毫泼墨的居多,现在的春联大都是成批量生产的那种,出自何人之手无从考证。中国书法博大精深,对此我毫无研究,可我总觉着这几年那春联上的字是越来越难看了,软趴趴的毫无生气。于是,对着母亲,我指着那春联上的字,摆出一副鉴赏家的架势,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字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的模样,圆溜溜的见不得一丝笔锋一点力道,真是世风日下啊。母亲听后冷笑几声,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坐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写啊,说得没错,世风日下啊,你也只就会敲几个电脑字,毛笔还举得动么?我顿时哑口无言,灰着脸逃离现场。

  除夕的晚上,吃完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便是大人们给压岁钱,这也许是小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刻了。只是不要高兴地太早,过完了年,大多都是要被充公了的,自己只能剩下一小点而已,可孩子们不这么想,捂几天也好呀。我妈说我是个标准的小财迷,那么一点钱,从清早起来第一件事数一遍开始,一直到睡前再数一遍合眼,每天都要数上几十遍,不厌其烦,我做任何事都没有这样的耐心。晚上八九点的时候,父亲会带领我们放一些烟花和爆竹,我不是很喜欢,爆竹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总要使劲地捂着耳朵,心里慌慌的。妹妹却很喜欢,总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头一边拍着手一边大声吟唱着: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而烟花呢,也并不很美,远不如电视里边所看到的那般绚烂美好如梦如幻,只是零星的几朵彩色的火焰,温吞吞地一朵朵冒出,飞不了多高就开始陨落,真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深夜,照例是要守岁的,我通常熬不过十二点,不等新年的钟声在《春晚》中庄重地敲响,我就早已困得不行了,只得睡去,在梦中度过这新旧交替的神圣一刻。

  正月的日子,十分地好过,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猪一样的幸福啊。每天早晨,可以睡到很晚再起床,早餐一般是红枣鸡蛋,不知别家怎样,我们家一直保持着这一传统,有时候也吃芝麻汤圆或菜团子。我是最不爱吃红枣鸡蛋的,那红枣一下子煮很多,吃的时候再热,早就烂透了,吃在嘴里味同嚼蜡,水煮鸡蛋也是早就煮好了的,无甚味道,吃的时候蘸点酱油或酸醋。芝麻汤圆是水糯米粉做的,皮薄却久煮不破,芝麻馅心里边加了荤油,软糯香甜,很好吃。而我最喜欢吃的,却是外婆做的菜团子,青菜和肉均剁得碎碎的,用普通的糯米粉包起来,听起来没什么特别,只是外婆会在馅心里边放一种特殊的材料,我们家乡叫脂油渣——就是脂油熬干以后剩下的,也许不符合现代健康饮食的观念,可这东西真特别的香,我们家通常用来红烧豆腐,或者加进馄沌、团子馅里面,都很美味,而普通糯米粉虽不及水糯米粉软滑,可很有嚼头,也不粘牙。这菜团子一个就有拳头般大小,吃两个就足以饱了,朴实厚道就像做团子的外婆一样。

  逍遥而慵懒的日子,总是很快就过去,转眼间,我和妹妹就都要离开家了,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大声的说道:快些走吧,两个麻雀子,我都闹心死了,天天像菩萨一样地供着,真是反了呢……偶然间,我经过她的房间,听见她和父亲在小声地说话:怎么就这么快呢,不知道她们时候再回来了?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才那么一小点,眼见着一天天地长大,我们都老喽,你看你两个眼袋都快挂到鼻子上了,唉,最近我老是腰疼……我的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作者:    来源: 榕树下     编辑: 关云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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