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有个李修文,我比较喜欢他的散文,虽然他也写小说,但散文写得更好一些。经常会有诸如“若有所思,若有所失”这样的话语冒出来,最近,这哥们又冒了。在一次什么湖北年轻作家对话之类的会上,他说了以下的一句话:
我是那种一定要写个人体验的人,所以习惯贴着彼时彼刻来写,但不要以为,这种语气专属村上春树。
“彼时彼刻”,这个词冒得好。最近正在看村上的文集,一本接一本地看,我觉得村上最好的是,他让我们知道有“彼时彼刻”的文学,这是从时间上说的;李修文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世界的另一侧”,这是从空间上说的。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而村上的小说却可以让你抵达别处,只要你有足够的想像力,和对此时此地的感受力,也就是“个人的体验”,大江健三郎有一本小说就叫这个名字。
大江也有“另一侧”的意识,大江是日本导演伊丹十三的妹夫,伊丹的自杀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与思考,以此为原型,他写了《换取的孩子》,通过死者生前留下的“田龟”(录音机)古义人(大江)与“那一边”的吾良(伊丹)进行对话:
听着听着,隔了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吾良用迥异于方才那种谈话方式的一种明显带着醉意的声音说:“……就是这么回事,我就要移转到那一边去啦。”
接下去一声巨响——事后想来,一具沉重的肉体自高处坠落,猛撞地面发出的声响怕就是这样,真就符合了吾良作品里大量运用特效闻名的那种风格。然后是那句“可我并不是要跟你断绝音讯,所以还特地准备了田龟的系统呐。不过,以你那一边的时间来说,现在已经太迟了,晚安!”
古义人有时不免心想,录音机里告知他就要毅然实践一桩大事的那声招呼,应是吾良录下的最终之言,而咚的一声巨响之后不带醉意的另一番谈话,会不会是他到了“那一边”之后,拿田龟当行动电话所发出的第一通信息。果真如此,只要继续不断地听取田龟卡带,说不定能经由同一个系统,听到吾良来自那一边的声音。因而这以后,古义人天天借着田龟对话来打发睡前的时间。
——小说由此进入与“那一边”对话的世界里去了。
回到村上春树。对于看过村上小说的人来说,无须多说,村上笔下“世界另一侧”的文学体验有多么丰富。有时甚至会出现雷同的结局,比如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和《斯普特尼克恋人》里,结局是都有女子去了“世界的另一侧”,毫无征兆,不留痕迹,杳无音信,就这样“像烟一样消失了”,去了四维世界与异度空间。
“我挂断电话,返回房间,把《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放上转盘,落下唱针。于是我再次被领回——我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那个场所,那个时间。”(《海边的卡夫卡》第29章)
村上的小说很少写自己的经历,当然感受和体验是曾经有过的;村上一年里会找个时候找个希腊的小岛住下,独自一人,体验“那个场所,那个时间”。
相对于沉溺于自身的写作者,比如杜拉斯来说,村上无疑是另一种类型,他赋予小说“一苇普航”的可能,我们,可以通过文学,抵达彼岸,而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发泄倾吐或者是自我救赎。
杨德昌的电影《一一》里洋洋对“那一边”的外婆说:
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
大江,村上,杨德昌(他也去了我们都知道的地方)都告诉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让我们看到了“看不到的东西”,通过他们的作品。
将要写此文的时候,传来了海德格尔诗学研究者余虹跳楼自杀的消息,五十岁的学者,相信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精神或者灵魂抵达彼时彼地,身体已经不是问题。余虹在《海德格尔诗学》中有一句话,后来我再也找不到了:当你想走出门去的时候,你已经站在门口了。此时,我的耳边仿佛又传来了伊丹十三田龟里的声音:“……就是这么回事,我就要移转到那一边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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