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出安多站，已是下午两点左右。车上不少人都已经在列车摆晃的律动中小小地午睡了起来。车厢里有一个看似像从拉萨周边来的牧区表演团体，也搭乘这列开往广州的火车南下，据说是春晚上得了奖的，要去参加全国民族运动会开幕式的表演。精神尚好的几个乘客围着其中一个头缠英雄结的青年牧民看他顾自在那里弹着扎念练曲。尽管他身子坐在那里，脚下伴着弹拨的弦声，踩起了弦子的舞步。这清短的弦声和轻轻踢踏着的脚步，反而为这下午的旅途更添了宁静慵散的气氛。

　　我有点欲睡地往车窗外看去。

　　蓝天，白云，草场，和无遮无拦的高原阳光，在我第五次往返于这条青藏线时，都已经无比熟悉。包括我目光所见的那幅场景：秋天已泛金黄的草原上，那个身穿红衣的小女孩站在一幢孤单的白得耀眼的藏房前向远远驶来的我们的列车摇晃着她可爱的小手。

　　在青铁开通的一年多里，沿路几乎天天都有这样的场景。记得在最初的几次，车上的人们也会兴奋地向车下的人热烈挥手呼应，于是车上车下一片欢腾。

　　小女孩的身边并没有成群的牛羊，只跟着个头是她一半高的小黑狗。看得出她今天没有帮家里放羊，是专门看火车的。她也没有裹着小羊皮袄，而是穿了一件小红色的汉式夹克，那小夹克坐着青藏线上的货车，很廉价地运到拉萨，再被贩到牧区，可能是上个月阿爸卖了一只羊，为她从集镇上捎回的礼物之一。

　　火车近了。可好似这节车厢上只有我是正巧看见了她，正想着是不是也应该向她招招手，让她不至于那么失望，火车却很快地开过去了，我的手指头刚稍稍地动了一下，小姑娘肯定是看不到了。可我还看得到她。一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她的小手始终挥舞着。我看不见她的小脸上是否有娇俏的高原红，她的眼睛是否点黑如漆。但我想她的小手肯定十分的可爱：也许有点脏兮兮，但在偌大蓝天下，那胖乎乎的小手像是在招摇着人心底的怜爱。

　　我环顾沉默着的午后车厢，想着小女孩和她的小黑狗站在草原上落寞的身影，但落寞可能只是我主观的想象——小女孩穿着她心爱的红色小夹克(她并不理会我们觉得她应该穿着羊皮袄会更好看)，向驶来的列车摇晃小手。一天中，只要有一个人看见并回应了她，她这一天就是很幸福了。倘若一个也没有，她可能仍觉心满意足。

　　在我漫无边际想着的时候，刚才两三个对弦子表示好奇的汉人也不知何时在座位上睡了过去，扎念只有三根弦。在我们居多的环境里，它很快有点单调得让人无趣了。

　　而那弹弦青年人的脸上，那微笑的表情在略有长短的琴声中始终微微变化着，脚下的步子还是轻点着，节奏却更欢了。

　　我以为刚才我所见所想的一切，没有其他人会再注意。而此时，有个从隔壁车厢过来的阿姨向我摆晃她手中的相机。刚才她在一旁对着那个弹弦青年拍照。起初我一直以为她是跟团的摄影师。“你看那藏族男人的轮廓有多好看。我拍了很多给我的学生做素材……”她告诉我她是广州美院的老师。她拿着相机笑得满足。仿佛她的幸福就都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了。

　　我回放了她的相机。在其中的一张里，透过弹弦青年身后的车窗，我再次看见了那个挥着胖乎乎小手的小女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