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自己初见阳春面时的错愕和难堪。光面清汤,葱花一撮。这是阳春面?我嗫嚅怯问,女服务生和隔座的食客投来费解的目光。立刻埋头去吃,一碗阳春面在嘴里竟百味杂陈。正是工作和情感双双失意的时候,一碗阳春面近乎逼仄地向我展现想象和现实的差距。
说来惭愧,我对阳春面的误解和臆想竟长达十年。李渔说:“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常也”。一个“北人”,即便日日食面,或擀或拉或削,或汤煮或凉拌或热炒,再或配肉丝配酱卤配青菜配鸡蛋,做法不一,花式百样,但名字无一不源自其做法和配料,直接明了,铁板钉钉。无华丽诗意的联想,只有对号入座的切实。因此少年时,甫听到阳春面一词,顿时心花乱绽,思忖这面必定是配材神秘、做法繁复而端容雅致的极品。少不更事,又耽于幻想,美好的字词总会催生出盛大的阳光春景。十三四岁的纯澈内心里,容装的永远是美好、光明和织锦般的灿烂。所以没有谋面的阳春面就这样以一种模糊着的灿烂被深深印在脑中。
不是没有校正的机会。高中时,语文课本上有日本作家栗良平的小说《一碗阳春面》。生活窘困的母子三人在大年夜合吃一碗阳春面。但励志的激昂回荡在胸口,冲淡了贫困带来的感伤。并没有理会拮据的母子三人怎么可能吃的是一碗配材复杂的面食极品。毕竟是大年夜啊,谁家不吃顿好的呢?于是,对阳春面的最初臆想非但没有改变,反而觉得它更添一种弹牙的嚼头。
多年后,谜底终于被热腾腾端上一家面馆的餐桌,素面高汤,狐疑中惊诧感伤。觉得有什么背叛了自己美好的初衷。后来,阳春面常常会吃,虽没有了从欣喜到失望的情感跌宕,但渐渐喜欢上了它醇厚平实的味道。猛然间,电光火石,才发现我对阳春面的误解和校正,正切合了我对人生的认知过程。年少懵懂,没有经历世事磨难,总会无端将未知的涂抹上瑰丽的色彩,觉得未来人生光明坦荡,一路上必然鲜花绿草,脚下无尘。待二十弱冠,初涉尘世,挫折碰壁接踵而至,人生最初被臆想出的华丽外衣刹那间剥离,难免灰心叹息。摸爬滚打,慢慢品咂,几次三番之后,才终以一颗平常心体味到醇厚平实、云淡风清的人生况味,而阳春面里那把绿色的葱花,正如淡泊之中的点点希望,写意而神来。
关于阳春面,《中国烹饪百科全书》条目说明:民间习惯称阴历十月为小阳春,上海市井隐语以十为阳春。以前此面每碗售价十文,故称阳春面。又有人说阳春面本名“光面”,因商贾人等忌讳“光”字,于是据古曲名《阳春白雪》,改称“阳春面”。但这些缘由在我看来过于书面和考据。阳春天气,春寒料峭,圈栏内的家禽尚瘦且幼,菜园里的青苗顶芽绿透,主妇们唯有高汤煮面,她们聪慧乐观,扯一把窗台上盆栽的小葱,细细切碎,无意中在光光的素面上撒出一片绿色的春意。一碗阳春面,就像她们心里盘算调理的日子,醇鲜淡朴,因那一把随性而乐观的绿色,又饱满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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