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后，祖父就搬到街上和我们一起住，那是在我念初中的时候。

　　祖父虽然住在街上，但每天还是要走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回到乡下的老家，去做他喜欢的农事。他一天回去两趟：清晨出门，中午回到街上，吃过中饭又去老家，那一直要到夕阳西沉，才会再回来。

　　妈妈怕祖父一个人走过纵贯公路车辆很多，怕他走在乡间泥土石子路，凹凸不平，容易跌倒，很不放心，所以只要我没事在家，总要我陪祖父回老家，帮忙做事。

　　少年的我当然比较喜欢跟朋友在一起，但妈妈的牵挂很有道理，也不敢违背妈妈的意思，所以我总是听话陪祖父回老家。到我念大学以后，心智比较成熟了，也会主动带年老的祖父出去散步。

　　在那些年中，我陪祖父到乡下凿竹笋，采茶，运送茶叶到收购茶叶的地方去卖……祖父五个孙子中，虽然我的年纪最小，陪他的时间却是最长。

　　大概是在我念大四的时候，有一天我又陪祖父到乡下去，那时他已经将近八十岁了。我们在老家屋前的池塘边歇息。祖父蹲下来用池水洗手。洗好手，他心中似有所感的喟然而叹。

　　他伸出他粗糙多茧的左手让我看。他说：“你看看，我手上好像有一条很长的事业线，从掌底生命线的根部一直往上直过感情线。”他手上真是有一条清晰深刻的事业线呢﹗

　　“其实我那有什么事业呢？一辈子耕田种地看牛做工而已﹗”祖父又不禁喟然而叹：“其实那事业线是假的，是我多年来，不时用右手姆指的指甲去刻划而成的。”

　　祖父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当时曾祖父虽然富甲一方，但仍然是传统的刻苦勤劳的农家。哥哥是长子，有其独特的身份，弟弟是老幺，倍受疼爱，所以劳苦的农事总是落在忠厚老实的祖父身上。他对我提过许多次为了巡田水露宿田野和一些其它辛劳的事情。他受的教育不多，在日据时代只念完公学校(大概是小学吧？)内向又不擅言词的他，大概吃了许多的亏受了不少的苦，深知受教育的重要。

　　那时曾祖父家大业大，伯公对年幼的父亲说，不必念什么书，只要会记帐就行了。你未来的工作就是收租管业。听父亲说，在他年轻时，收获季节，连着几个月都是日以继夜的，牛车辘辘，稻谷进仓的声音。

　　但在父亲十六、七岁的时候，祖父就送父亲到码头，让他一个人到日本东京去念书。那么多年陪伴祖父回老家，他最喜欢对我说的就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我无法充份了解那句客家话的涵意。我想大概是说：要做一个成功的人，就必须努力，不能轻松自在；如果轻松自在的过日子，也没法功成名就。

　　他说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希望自己会有些事业，就习惯性的用右手姆指的指甲，在左手的掌上刻划。但是，用指甲划线，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刻划出一条事业线的。

　　我说：“阿公，那是一条真正的事业线啊﹗”他有点不解。我说：“您的小孩和子孙都受了良好的教育，各个有正当职业，没有一个违法犯纪作奸犯科，您的事业线理应是这么长这么直这么深刻的呀﹗”

　　这时，祖父历经风霜多皱纹的脸，终于泛出了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