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第十二章(4)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突然,白铁军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号啕大哭。
酒愁加离情,七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一名士兵拿着麦克风跳到了桌子上,号叫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没有等他喊完,人们就把他掀了下来了。
在拥抱的人群中,哭声、笑声和骂声,乱成了一片,有的说:“那一百块钱不要你还了!”有的说:“你要来看我,我给你管路费!”有的说:“咱们俩和啦,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呀!”另一个便给他回答说:“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咒你八辈子!”
洪兴国被很多人拥抱,高城积威犹在,散着双手靠边站,显得很是难堪。
白铁军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连长!”白铁军亲热地叫了一声。
高城一转身,便朝他张开双臂,可白铁军却不跟他拥抱,而是啪的一声,给他来了个三年军事生涯中最为像模像样的军礼。然后,跟别人拥抱去了。高城失望地看着白铁军跟别人拥抱,好在他的屁股终于被人没大没小地踢了一脚。那只能是洪兴国。洪兴国张着双臂:“老七,你非得这会装吗?”
没等洪兴国说完高城已经投入了他的拥抱里。
许三多和伍六一坐在一起,因为按班排列坐,这对冤家不得不坐在一起。许三多静静地看着眼前,从他的神情能看出他把每一个人看进了心里。伍六一一根根填鸭子似的往嘴里塞着香蕉,那种不辨滋味的吃法简直充满了愤怒。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够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摸到门口时,白铁军郑重其事地往这间住了三年的宿舍又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向他们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直到洪兴国和高城从指导员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他们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那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然后,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一切都很程式,与以往任何一次走人都不同,这次像是例行——因为这趟走得实在太多。
高城一直低头站着,而其他人,包括洪兴国,直到走的时候也没再回过头。
高城孤寂地站着。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着你。
一片死寂。
许三多躺在上铺,他的位置可以看见空地上站着的高城,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许三多当日想念史今的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
〖HTK〗那天走了三十六个。他在我站过的地方站到天亮,连姿势都一样。我一直看着他,后来我看见……自己站在那里,被迫在挫折中成长,愤怒、沮丧,甚至带点仇恨。〖HT〗
马小帅的声音嗡嗡地从下铺传来,带着哭音:“班长,我们得一直这么躺着吗?不能送?”
许三多:“不能送,是死命令。”
马小帅:“躺到什么时候?”
许三多:“躺到我们站起来,别人不觉得我们少了三分之一。躺到那时候。”
窗玻璃上飘飞过第一滴雨点,许三多看着高城还站在窗外。
高城是伴随着起床号一起进来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显得很重,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愤怒而无奈。
安静,在吹响起床号的时候七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
高城出奇的愤怒:“耳朵聋掉了吗?起床!”
尽管少去了三分之一,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地震。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
雨水淅沥下雨衣泛着乌亮的闪光,高城和他短了一大截的部队站在雨地上。军靴践踏着雨水,雨水在雨地里溅起湿蒙蒙的雾气,枪械装备在雨幕里泛着光。没人发口令,七连在沉寂与靴声的轰鸣中完成着变队。
高城沉默地看着,七连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而是翻了个倍。天天与连队食寝与共的高城也感觉出一种威压。队列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淋浇的轻声。
?
“你们列位……”几十双看着他的眼睛,连目光都似乎凝固,动的只有雨水。这让高城几乎有点说不下去,“都很对得起七连的祖宗……老洪,你来说……”
他下意识地转了半个身子,然后想起那个人已经走了。这让高城又哑然了几秒。
哑然。哑然之后是爆炸。
“目标靶场!全速!冲击!”
钢七连炸了出去,成了貌似无序但杀气腾腾的冲锋阵形,高城冲在队侧挥着并不该他这连长拿的自动步枪大吼:“杀——”
士兵们都愣了一下,这样的口令并不是拿来随便喊的,尤其是在团大院里。伍六一跟着大喊:“杀!”
有第一个人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十三个是一起喊的,往下呼应的是一个排,半个连,整个连,全速冲击的七连把那一个字喊得山呼海啸此起彼伏,带着全部压抑的愤怒——因全连命运而生的愤怒。许三多跑在队伍的另一侧,他是全连里没有呐喊的唯一一个,但他没有落下一步。
团大院里,王庆瑞和参谋长顶着雨看着那支漫过操场的队伍,自然,那是所有晨练队伍中的最引人注目的一支。
参谋长皱皱眉:“七连长搞什么?要起义吗?”
王庆瑞:“他在鼓舞士气。”
参谋长看着那些愤怒的、压抑的士兵从他身边冲过,那样的旁若无人和充满了力度,从他们身上弹走的雨花甚至溅得他脸上生疼。
一个戎马数十年的老军人渐渐被一群毛头小伙子感染、震慑。
钢七连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消失于雨幕,但犹存的势头仍让操场上所有的队列哑然。
参谋长:“也许真不该动这个连。”
王庆瑞:“你看见一个连吗?”
参谋长看着他。
王庆瑞:“我看见枪林弹雨,刚射出去的子弹……他们够种,能找到他们要的答案。”
三连宿舍,许三多和成才面对面地坐着,仅仅是坐着而已,成才明天就要去荒漠的五班了,这样坐着是为了给成才送别?还是为了缓解许三多的伤心?也许目的并不重要,沉默被甘小宁打破:“班长,连长要上团部打架!”
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的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
这一小队兵踏着雨水向团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