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双鸭山新闻网 > 北疆文艺 > 网虫贴文 正文
莫教枝上啼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7-10-23 09:15:09

  01

  唐太太斜靠在自家院门外嗑瓜子。兰花指翘得老高。时不时吐一口瓜子皮,瞅瞅隔壁的进度。

  先是几个负责搬运的汉子从马车上拖出几口大箱子,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绝非是隔壁的新住户。唐太太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毕竟空出了一年有余的隔壁院落,搬来了个新邻居,接下来的日子,她可有谈资向几个相好的太太们去炫耀了。

  想到这里,她更加欢快地嗑起了瓜子。白胖的瓜子仁从两片薄薄的嘴唇中翻出,再被一张三寸不烂如粲莲花的舌头卷进喉咙深处。这等利落的嘴法,邻里八乡都知道,唐太太实在是首屈一指。

  一年四季嗑着瓜子,时时刻刻嚼着舌根。这几乎已经是人们对唐太太的最直接印象了。唐太太每每在搓衣板上把先生的衣服搓得干净洁白又冒出丰富的泡沫的时候,她就恨恨地想,其实自己还是有门手艺活的。

  另外一辆黄包车车终于姗姗来迟。跳下来的是唐先生,掖下夹着教书用的公文袋。从黄包车的另一头下来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抱着婴孩,朝唐先生微微一笑。

  唐太太的脑门“嗡”的一声,像是有成千上百的苍蝇涌进了大脑深处。

  她的第一印象是:唐先生在外面有了女人了!还和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最可气的是,他还明目张胆把女人领进自家的活动范围,就在隔壁安家!

  她捏紧手中的瓜子,愤愤然上前去,照着唐先生的脸就把手中的瓜子摔了过去。

  “你要不要脸,要不要脸!”她突然一下就“哇”地哭了出来,拽着唐先生的衣领,不依不饶地撒起了泼来。

  唐先生的表情又惊愕转向愤怒,再又愤怒转向羞愧难当,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好对着旁边的女子说了一句:“抱歉。”便抓着唐太太家去了。

  02

  唐太太从那日起,近半个月不敢出家门。

  那日唐先生丢开公文袋,解了领口两粒衣扣,闷声不响地坐在书房内半天。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尖,手指哆嗦了两下,说不出话。最后长衫一甩,仍然进了书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任唐太太将鸡蛋打得多么响亮,黄鱼煎得多么喷香,唐先生依然没有出过书房半步。

  唐太太四方打探下来,将每一个人嘴里拼凑的零星片曲做了个总结。

  隔壁的那个女人,是个哑巴。

  学堂里看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怪可怜见的,于是出面为她在此处租了这个小屋子,安排她住下,还允诺她一份工。就是管管学堂里的信笺发放,文件编排,档案管筹。还有学堂里订的几份日报晚报,她要亲手交到各个先生的手中。逢年过节的时候,学堂里还会发些肉面票据,也统一发给哑女,嘱各位先生去她那里领认来便是。

  因为住处在唐先生的隔壁,于是校长亲自嘱咐唐先生要将哑女安置好。便有了那日的黄包车下一幕。唐太太自觉理亏,丢了自家先生的面子,所以并不敢出门。史太太和乔太太那边,她也推搪了几日的麻雀,只说家里有个亲戚来串门子,要打发亲戚住几日。

  史太太和乔太太面上不说,私下却逗乐了许久。只是碍着唐太太的面子,并不点破。唐太太在这件事情上暂时缄默,倒也闷了一肚子气。

  别看哑女带着一个孩子,她倒是知书达理,碰见新的邻居还会微笑点头。有时候唐太太去裁缝铺量尺寸,路过她的门口,往里探了那么一眼,望见她在带孩子,还冲唐太太善意地微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招呼。

  但是唐太太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扭头就走。她又不好对唐先生发作。史太太和乔太太那里正等她自投罗网说开这事暗自笑话她。她也知道利害,只能默默忍了几日。

  03

  这日史太太约了乔太太和唐太太来家里摸麻雀。照例少的那个角是史太太府上的一个厨娘顶上。史太太也没有架子,任凭厨娘放开嗓子在屋里大喊“吃、碰、和”。唐太太输得一会就抹不开了,索性推开牌,不打了。

  “唐太太这么几日不见,想是照料来府的亲戚,忘了我们这些旧牌友了。”史太太喝了口茶,笑吟吟地开言。

  “哪里的话。”唐太太摸了一把瓜子,开始嗑了起来。

  乔太太从史太太那里接了个眼色,眼珠一转,笑问:“听说唐太太附近搬来个新邻居,是个美人坯子!什么时候叫我们姐妹几个结识一下,也好凑个牌搭子。”

  唐太太一惊,吐了口瓜子皮,看看二位太太的面色,个个和善有礼微笑坦言。她皱了皱眉道:“和一个哑巴做牌搭子,有什么趣!人家是知书达理有文化的,可看不上我们这群只知摸牌的破落户。”

  她将“我们”这两个字念地重重的。乔太太那边已然不太好看,咳了一声,佯装要找水喝。

  史太太疑惑地问:“我听说她是有孩子的……”

  “从未看过她的先生长什么模样。”唐太太翻了个白眼道。

  这句话让在场的氛围又融洽起来。三位太太眼色一对,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正说着史太太突然想起了件事。说先生去了广州一趟,带回来几件小玩意要送给乔太太和唐太太。

  二人本要推辞,奈何史太太十分热情。

  末了,乔太太和唐太太一人挑了一块香喷喷的肥皂。史太太解释说这和普通的不一样,是洗澡用的,洗完身上香喷喷,比香水还管用。

  04

  唐太太虽然输了几块钱,但是得了这个香皂,倒是眉开眼笑回家了。

  同乔太太告别,她转过一条街,正准备回家,却远远看见哑女和一个男人迎面走来。她急忙躲到路边的小胡同里,凝神观察那个男人的模样。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个男人瘦高清烁,戴一副斯斯文文的眼镜,不是学堂的校长又是谁!

  只听校长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有困难,不过如果我能帮上忙,请一定告诉我……”

  唐太太听完这话,就差在脑门浮现出“狗男女”三个字了。

  哑女用手指急急地比画着,摆着手,似乎在说不用了。

  “推搪来推搪去,房子都帮人家找好了!”唐太太像得了一颗大话梅,嘴里生津,咂摸着明日怎么同史乔二位太太说起。

  唐太太实在是本事,一分影儿的事情,她有本事描出五分来。活灵活现地扭着也还算纤细的腰,在史乔二位太太面前做出摆手的模样。逗得二位太太哈哈大笑。好一阵才敛起笑容,开始认真进行着她们的八卦事业。

  “我就在纳闷了,一个哑巴,就是再知书达理懂文化,怎么能跑去学堂找份工!”乔太太说出显而异见的疑惑。

  这一疑问得出了唐白二位太太认真且热情的响应。

  一来二去,大家心照不宣得出了一个结论:若非哑女和校长有一腿,怎能在男人林立的学堂里混下去?再加上她的单身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孩子,这些事情加在一块怎么能不让人猜忌?

  流言就像蒲公英。先是一颗随风四散的种子,飘到合适的土壤里,生根发芽,不过须臾便能长出更多的蒲公英,散出更多的种子。最后以一种森林的态势,去嘲笑其实渺小的真相。

  哑女每每碰见唐太太的时候,还是会微笑的。

  只是那微笑里多了一丝勉强。是皱着眉头,硬生生扯开嘴角的笑。

  唐太太这等精明的人,焉能看不出来。

  她开心地用史太太送给她的香皂洗澡,一边洗还一边哼着小曲子。

  窗户外有猫的叫唤,一声一声,呜咽低沉。

  05

  “啊呀呀,你们不知道!史太太送我的那个东西洗澡的时候香得来……都不要再喷香水的!”唐太太一面在街坊邻居跟前哭诉,一面咬牙切齿:“真真不知是哪个短命的王八蛋,偷了我的香胰子,我咒她洗了流脓生疮啊,唉呀呀,我的香胰子……”

  “唐太太莫哭。”街坊劝她:“那个香味是什么样的?你形容一下。往我们街坊里四处闻上一闻,谁偷了去使,还不一下就知道了。”

  唐太太睁圆了一双眼睛。想想是这个道理。她的鼻翼微微抽动,在眼前这些街坊面前闻了起来。

  一股微微的栀子花的香气传入了唐太太的猎捕范围内。

  “是这个,就是这个!”唐太太兴奋地叫了起来,右手一指,正指在往这经过的哑女身上。

  哑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无数双目光都扫射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慌张地比画了一个手势,是在问:“怎么了?”

  唐太太走上前去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哑女的脸上多了一枚五指印。

  她怔忪地站在当场,呆呆地抚住脸颊,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那样子愁苦又惹人怜惜。街坊们窃窃私语,倒是觉得唐太太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手段太过泼辣。

  唐太太得理不饶人,拉了哑女的手就往她的家里冲。

  打开门,唐太太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终于在盥洗室里找到一块白色的香皂。她气势汹汹地拿了出来,扔在众人面前,厉色道:“这是什么!”

  正当唐太太要兴师问罪的当儿,街坊家的一个小子捉了一只野猫来。野猫的嘴里叼了一块白色的香皂。他懵懵懂懂地闯进了门,冲着唐太太叫:“唐师母,这是在你家后院捉来的!”

  唐先生已然震怒了。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唐太太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小媳妇般坐在外头,时不时看看唐先生灰白的脸。

  唐先生几乎是出离愤怒了。他平时的性子很平和,谁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只是今天,他觉得自己的妻子太丢人了。不仅丢她的人,还连他的名声也一起被她丢尽了!

  一块香皂而已,居然不问清楚就动手打人。

  加上前不久的那件闹事,唐先生觉得要是有个地缝,他一定先把唐太太塞进去。“我怎么会娶了这么个女人!”他一拳锤在了桌子上。然后站起身,冲出书房指着唐太太开骂:

  “她虽然是个哑女,但一门心思都写在脸上。就连冲你们微笑都是眉头微皱笑得那么勉强。她知善恶,懂情意,她的眼神淳朴至真,透出心声。她不像你们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多么庆幸她是哑女,她没有一根挑拨是非的舌头!”

  唐太太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先生发那么大的火。就连那一次他都只是用不吃饭来跟她生气而已。不过一天就好了。而这一次,结婚这么多年从未与她拌嘴的好好先生居然指着她的鼻尖开骂了,而且言语里尽护着外人——那个哑巴!

  她索性撕破脸,瞪大眼睛推了一把唐先生。“我就打她怎么样!你心疼了?”

  唐先生被唐太太推搡得后退了几步,那里正有一把张开嘴的除草剪。是唐太太上午用完忘了收回去的。唐先生吃痛,“嘶”地叫唤了一声,抱住脚跳了几下,眼看着手指缝间立即渗出血来。

  “这下你满意了!”他朝太太吼道。

  06

  当天晚上就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大夫用了草药为唐先生敷了伤口,又开了止血的方子,嘱咐静养半月。期间学堂里的事务,只得请辞。唐太太这下真的忙碌了起来。又要照顾先生换药,又要去抓方子,还要每日熬了药好说歹说哄着唐先生喝下去。就是做饭也是不断炒出新鲜花样来,一切都希望唐先生早日消了气,好继续过日子。

  邻居也来劝。“夫妻俩打架相骂的常有的,哪有隔夜仇呢!唐先生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又有文化,太太去道个歉,服个软,也就是了。”

  唐太太一一应允。私下却忿忿不平。明明是先生不小心踩了除草剪,街坊邻居们还以为那香皂的事情教她面子上过不去,全撒在唐先生身上了。这下倒好,每日被唐先生颐指气使,她还不得发作,还要像个老妈子一样去服侍他。真叫人窝不下这口气。

  她一面想,一面加快脚步想早点回家。

  夜色渐渐转为漆黑,没有月光,唐太太拎了药往前赶着路。再过几户就到家门口了,她远远还能望见自家点的灯火。

  没留意脚底一滑,她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手中的药不知道被扔到哪个角落去了。唐太太挣扎着起身,发现闪了腰了。她摸摸索索没有找见药。只能慢吞吞,一点一点挪回家。见了唐先生,先生还瞅了她一眼,并不关心她为何一身狼狈。

  唐太太本想发作,心道是还是先把药找回来再说。于是点了盏马灯出门去寻。她的腰又酸又疼,好不容易找到了药,发现那药早已落进路边的臭水沟中,使也使不得了。

  她只好再叫了一辆黄包车去药铺里从新抓了份药,等到赶回来的时候,半个身子已然动弹不得。“哎哟”叫唤了半天,唐先生才开口问她究竟怎么了。

  “闪了腰,动不了啦!”

  结果两个人都病得不轻。唐先生只好一瘸一拐跑到邻居家去请哑女帮忙。

  唐太太口里说“死也不要她帮忙”,却被唐先生一瞪,只得乖乖闭嘴。

  哑女的眼神里是有或多或少的惧怕之意的。但是看见唐先生脚底有伤,唐太太又闪了腰,于是答应过来帮忙。熬药,做饭。唐太太躺在床上呻吟的时候还能看见哑女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

  她的手艺真是不错。老母鸡汤,煲得又香又浓。

  唐太太这几日吃得好,腰上又贴了跌打郎中的膏药,躺上几日便又麻利了起来。她出门买了菜回来,开门的正是哑女,她也买了菜过来正准备开始做饭。唐太太见状,有些讪讪地。哑女放下捋起的袖子,摆摆手表示“如果唐太太身体已经好了,那么我就不过来了”。

  唐太太答应了一声。哑女跟她点头道了别,再冲唐先生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唐太太做好晚饭照例去抓药回来,看见哑女在屋门口点了一盏又大又亮的马灯。这样即便再黑,唐太太也能将那段路看得一清二楚了。她撇了撇嘴,加快脚步回家去。

  07

  不过多时,唐先生的脚也好利索了。和唐太太的话也多了起来。

  一日他翻着报纸,眼睛也不抬地对唐太太说:“华先生回来了,请我们去吃饭。”

  “华先生?哪个华先生?”唐太太不记得她的八卦对象里面,有“华先生”这个人。

  唐先生从眼镜上方横扫了她一眼,“就是隔壁哑女的先生。”

  唐太太吃惊地叫起来:“她有先生的!”

  “自然,不然你以为孩子打哪来?”唐先生颇为幽默地回了她一句。

  “只是为什么一直没有看见她的先生?”唐太太希望能从先生嘴里套出更多的信息。

  唐先生回答得毫无心机:“人家出国留洋去了,最近才回来。”

  “那倒是个有学问的人……”唐太太看了看天色,似乎开始期待起了这场晚饭。

  好不容易天黑,唐太太打扮妥当和唐先生一道去了隔壁。

  哗!华先生居然是个极俊朗的年轻人!

  唐太太倒觉得一个哑巴能嫁上这样相貌学识的先生当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席间华先生和唐先生谈起出国游历的趣事,唐太太必定争着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她把邻人街坊们告诉她的一些只鳞片爪的零星碎末接茬上去充学问,唐先生只差没气死,除了拼命吃菜别无他法。

  华先生涵养极好,微笑点头听完唐太太的补充,还大赞道:“唐太太是个有见地的女子,实在强过内子许多。”

  唐太太被恭维地喜笑颜开,拼命拿眼去瞅唐先生,意思是“我可在人前给你长脸了” !

  华先生和唐先生吃完饭去书房谈事情,唐太太和哑女坐在厅中看她逗弄小孩子,自觉没趣儿,凑了个耳朵去书房门口,只听见唐先生叹了口气道:“与其娶这样的太太,倒不如宁愿她是个哑巴。”

  唐太太站在那里突然像石化了一样。

  08

  日子如此不咸不淡地过去。

  史乔二位太太近日里也不找唐太太打牌了。她上门去打招呼,史太太总是一副要准备出门的装扮,而乔太太却是满脸睡眼朦胧的倦困。

  可是不过几天,她在院子里费力洗着衣服,却从隔壁的院落里听见了史乔二位太太的笑声。

  “哎呀小囡囡长得真可爱!”是史太太的声音。

  “像他爸爸哦!”乔太太在一旁附和。

  唐太太恨恨地搓着盆里的衣服,麻利地搓出一大堆泡泡。那些泡泡被微风吹拂,飘飘荡荡越过了围墙,飘进了隔壁院子里。唐太太的心,就像那肥皂的泡沫一样,幻灭了。

作者:    来源: 榕树下     编辑: 关云慧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