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书房里，一张我过去在维也纳工作时的照片已陪伴我二十多年了。倒不是我珍惜已逝去的岁月和年华，而是常常引起我许多的回忆和怀旧，许多的感慨和联想。

　　这张配在大玻璃镜框里的四十多寸的照片，是一个在维也纳的摄影记者送给我的。他的父亲是我前任两位大使的好朋友，一位热心肠的老医生，我们使馆的同志常找他看病。我到任后，当然也成了我的好朋友，可是很可惜还不到一年他就病故了。以后，我举行招待会邀请老医生的夫人时，常要她的儿子陪同前来。老医生由于战争的关系结婚很迟，年龄很大时才生下了这个宝贝儿子。他那时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刚出头的摄影记者，我常在外交界和音乐界的招待会上看到他。有一次他对我说，他一定要给我拍一张我和他都满意的照片，因此只要在招待会上相遇，他都要给我拍一些照片。几个月后，他拿来了好几张他认为满意的我的照片，我一看觉得都很好，最后我们一起商量选定了我在南斯拉夫商品展览会上照的一张。他回去后又做了些修饰，放大后配在一个大玻璃框子里送给了我。我一看，果然照得好，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后，使馆的同志都说好。

　　两年多以后，我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他在维也纳市内的住处用猎枪在自己的头上开了一枪，结束了年轻的一生。我起初看到这条令人吃惊的但写得很简单的消息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几天后收到了他母亲寄来的讣告，终于证实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过了两三天，我到维也纳远郊他母亲住的小镇去参加他的葬礼。他的灵柩已从市内运到了故乡的小教堂里，在祭坛上一对长长的白色蜡烛的微弱的光线里，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头上披着黑纱身上穿着黑色长裙的老迈的母亲伏在灵柩上失声痛哭，嘴里不断喃喃地说，“你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我真不懂，真不懂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看来，他母亲也不完全知道自己的对前程满怀着希望的儿子为什么走上了轻生的道路。听镇上的人说，自他父亲病故后，他很孝顺，只要有空就常常从城里回家来看望母亲，他母亲也常夸耀儿子工作得怎么好，又说他已找到了美满的对象，快要结婚了。他的轻生，对这个一生艰辛的母亲当然是一个沉重可怕的打击。他是一个小人物，亲友不多，送葬的人也很少。在举行宗教仪式以后，灵柩抬上了一辆黑色的平板汽车，他的母亲由两个女伴搀扶着走在缓缓行驶的汽车后面，我们送葬的人也排成一行，默默地送他到墓地去。那时已是深秋天气，云层低垂，不时洒下一些雨点来，墓园里的树木呈现一片黄色，狭窄的道路上不少落叶随风在我们脚下飞跑。

　　几天以后，我在报刊上看到了一些推测他自杀的原因的消息，虽然谈到的具体的情节不完全一样，但都认为是他的一个长期相恋的情人抛弃了他。消息说，他同维也纳的一个正在走红的女歌星从小相识，热恋已久。他们在一个小镇上长大，小学中学都是同学，后来一起到维也纳上大学。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当然读了音乐学院，他原来想读工商管理，但为了她，改学了新闻摄影专业。毕业后，她在轻歌剧院登台演出，开始只是一个小配角，唱不了几句，但她很努力不断提高自己，渐渐积累了经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重视。他也选择了摄影记者的职业，为她在轻歌剧界的成名做了很多的工作，为她拍摄了许多的艺术照，写了很多的剧评，并且为她找了有能力的经纪人，组织了给她捧场的爱好者协会，等等。可是在她走红之后，却对他逐渐冷淡疏远，而最终抛弃了他，在不久前同一个有钱有势的洗衣粉大王结了婚。他几个月来一直很哀伤，辞掉了摄影记者的职位，关在房间里不出来，终于走上了绝路。

　　我想起了在一年多前，他曾邀请我们夫妇到轻歌院去看他女友举行的某歌剧的首场演出。根据维也纳的习惯，首场演出都要邀请外交界、音乐界的人士观看。我才知道他的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已是一个在报刊上常看到她倩影和报导的正在走红的歌星。她已担任了轻歌剧的主要角色，在音乐歌剧界有相当的名气了。我们看了她的演出后，感到演出很成功，她嗓子很好，在舞台上扮相也很漂亮，是一个很有希望和前途的新歌星。演出结束之后，我的朋友又带我到后台去同他的女友见面。在她化妆室的门口，已有几个手里拿着鲜花的人在等着见她。她显得很高兴，那晚演出很成功，谢幕达十多次之多。她卸装后也很漂亮，显得有些高傲，又竭力讨人欢喜，虽然不免有些做作，但仍令人感到可爱。我的朋友邀请我夫妇同他的女友以及两个男女演员和两个粉丝一起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吃晚饭。这家餐馆虽然不大，但常受到歌星和乐师以及粉丝们的光顾，生意非常的好。在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女歌星另外一面：在社交场合中待人接物的才能，她很聪明，也很机灵，很会引人注意，讨人欢喜，四顾流盼的眼睛很懂得解人心意，清脆悦耳的笑声更使人感到愉快，常常成了全桌的中心，甚至引起邻座的注目。我深深感到了这位女歌星不仅有了很多舞台的经验，也有了很多社会交际的经验。

　　我想起了这些天来报刊上所说的，这个女歌星正在走红，但还不是第一流的。内行的人都清楚，具有这样素质和经验的歌星只有找到有钱有势的人物的大力捧场才能真正走红起来。我的朋友为她奔波，为她宣传，让她得到在各种社交场合出场露面的机会，在报刊上常常看到她牺牲色相的倩影和她私生活的添油加酱的消息，凡是他能够做的都努力去做了。可是，他在这个社会里毕竟是一个小人物，而他的女友要登上轻歌剧界的更高一层，不管他怎样努力都是爱莫能助了，非有一些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出面捧场和支持不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一点，他的女友当然也不会不知道的了。令人悲哀的是，在这个金钱世界里，名利的诱惑，人情的淡漠，把这个有为的青年连同他的美满的梦想一起吞噬了。

　　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我看到了这张他送给我的照片，在我眼前常常会出现他的身影，好像还在对我说，这张照片神情很好，只是可惜身子稍稍偏了一些，下次再给你照一张。当然这已是不可能的了。我在电视里也有时看到了这个女歌星的歌唱，她虽然胖了一些，但嗓子还是那样美好，扮相也还是那样漂亮，但我总是心潮起伏，想到了曾是她从小相恋的朋友，感到了人世间命运的不公和世态的炎凉。一年多以后，我离任回国前不久，听到了他母亲心头的铅块终于难以消融，也追随她的丈夫和儿子去了。

　　现在，我已过了耄耋之年，我很怀念维也纳这个世界闻名，音乐巨匠辈出，佳作纷呈的音乐之乡，多瑙河和维也纳森林更是令人难忘，可是也一直想起，即使在音乐之乡也并不是到处都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