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抽烟,不饮茶,却嗜酒。一瓷碗在手,陶然忘机,慢慢地咪,一口口地呷,吃一小口菜,细细咀嚼一阵,片刻再将嘴唇贴近碗边抿一口,“啧”,发一声惬意的长吁。
父亲的酒龄无从追溯,自我记事起,家里的酒坛就层层堆叠。我问他,他亦记得含糊:记这些作甚?但我知,或许要溯到他最最青葱恣意的年月,有一群与他一样踏行长江南北的少年,在我手指触及的泛黄的相册里,他们白衫倜傥,倚山凭海,面朝未来意气风发。又或许,要溯到他扛起一家生计,独行并栖身穷苦闭塞的深山,离家万里,夜阑星稀,听狗吠柴扉,于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无论如何,这仅是我的猜想。关于父亲的许多事情,我从未敢轻易涉及,他是一座山,沉默而伟岸。我疑心自己还未有足够的笔力能够描绘他的峋然风骨。在我懵懂之初,从三叔的讲述中,我隐隐勾勒出这样一幅情景:偏远山区的盘山公路上,一辆卡车正在暮色中行驶,卡车的后篷里坐着穿绿色布衣的父亲,车身晃动颠簸,他的脚边有几个大桶,桶里装着才购回的鱼苗。严冬寒气逼人,风凛冽地灌进来,他的脚已冻得失发麻,手还得持着木棍,不时咚咚地捅一下木桶,以免空气不流通,引起鱼苗夭亡。这一桶桶鱼苗,是一家人来春的生计。
此话暂按下不表,且来说说父亲的酒坛子。父亲的酒坛里多是青红酒。青红酒是闽地很多地区自家酿制的佳酿,封存得好,可以放置好几个年头。青红酒酿制工序不复杂,在前一天夜里将糯米用水浸上一宿,翌日将浸好的糯米盛入大号的杉木蒸笼中蒸熟,然后把糯米饭倒在一个极大的竹筛匾里,摊开,待米饭凉透。
这米饭晾凉的须臾过程,是家中小孩最最青睐的时光。蒸炊过的糯米冒着热气,很有韧性,米香扑鼻,很适合捏作饭团食用。每回酿酒总在夏末,秋风仍带暑意。老屋里的孩子洗净手,纷纷围在大竹筛匾周围,翘首等待出笼的糯米。糯米才在竹筛匾上摊匀,一双双小手就迫不及待地伸进匾中。抓一把饭,烫得不住吁气,左右手反复颠着。好容易搓成一个圆饭团,互相比较一下谁人捏得更圆些,争执一番,高高兴兴地吃下去。其实与一般米饭无异,只是捏作了饭团,备感新鲜,我反倒能较平日多喫(闽方言,意“吃”)一些饭。讲究些,就在饭团内夹肉松咸菜萝卜丝儿,亦是别俱风味。
等大竹筛匾上的糯米彻底晾凉之后,就拌上一定量的红曲,通常一包红曲可配40斤糯米。接着入缸,加入清水,再把酒缸密封好,每隔一周左右翻搅一次。大约一个月后,就沉糟出酒了。酿出来的酒色泽晶红透绿还带点微黄,顿时满屋飘香。
据说这样的酿酒法是唐末从中原地区传入的。青红酒是不分身份贵贱的,虽是不甚值钱,但这自制的佳酿总如小家碧玉般讨喜,大冬天里喝了,不仅能祛寒,还能止乏,强身。闽地人家,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总喜以它助兴。有客来家中,得知主人家擅酿酒,免不得要讨酒来喝。炒几样小炒,烫一壶新酒,一边喝,一边还与自家酿的比较色泽口感。
且说这酿成的大缸青红酒,沉淀后,还须得由母亲操刀来分坛封装好。缸底的糯米拌了红曲经陈酿后,就成了红酒糟。红酒糟含了酒香与粮香,用来糟腌鱼块滋味是极美的。极大极鲜的草鱼,切块煎熟后,取一个瓦钵,一层红酒糟一层鱼块地码好。钵口用牛油皮纸和塑料膜扎紧。这钵酒糟鱼,在我的记忆里,总是由冬天吃到夏天。剩余的红酒糟用来炒蚬子,炒鱿鱼,拌海蜇皮,鲜香异常。
这样一坛一坛的青红酒层层叠在左边耳房的阴凉角落里,那间屋子总是散着浓浓酒香,经年不散。这酒入口香浓绵甜却又不冲,无水气,无苦尾,而其后劲却是很足,不识酒性者往往因其好入口不上头,贪杯多饮而醉倒。这酒性如同一部经久耐读的文艺作品,读之渐入佳境,陶然忘我。
父亲饮酒概不用杯子,只用瓷碗,饮完酒,碗用温水稍稍一冲,即可盛米饭。除了清晨,午晚饭前他是必喝酒的。遇着老友到家中,他定要呼儿园中剪新韭,唤妇挎篮买汤卤,洗手自倾玉液坛,红泥小炉温佳酿。父亲年轻时的能饮善饮是出了名的,又兼父亲生性豪爽,喜纵声笑,划拳猜令,输赢决不耍赖,撸袖仰脖就是一碗,干脆利落。乡里坊间人就得了印象:某某人的儿子是极能喝的。
我家酿的青红酒是极好的,母亲做的酒糟鱼亦是极香,总有人慕名前来详询细节回去酿制。尤记小时候,有回家人一起吃春酒,父亲喝到酣畅,指着酒坛,说要好好酿制一坛,封埋到院落的桂花树底下十几个年头,等我出嫁,再取出,定是上好青红佳酿。我嗤然,一桌的本家亲戚也笑,母亲嗔他,还不埋得发霉。父亲看住我笑起来。如今我已能隐隐理解父亲的用意,在他的想像与希翼里,他疼爱的女儿亦要如同那坛埋于地底的越存越醇的酒,随岁月光阴荏苒,越来越呈现出沉着静美从容的气度。
父亲虽好饮善饮,但绝不是酒鬼。
就如《红楼梦》里妙玉著名的饮茶论调,“一杯为品,二杯解渴,三杯牛饮。”我觉得饮酒亦有异曲同工之处。酒鬼是胡吃海塞,倾杯倒钵,引颈成一快,无饮不醉,醉而后矣。醉鬼顶顶令人生厌,轻则不分时间地点兜头狂吐,蒙头打噜,痴笑哭骂放歌,重则摔杯推盏动粗。小时候我就听得人说某某人吃醉了竟往自家厝的米缸内小解等等不可思议的事儿。也见有一年,一亲友往我家吃春酒,吃到酒酣耳热,往隔壁间耳房内席地而卧,连小解亦在榻边,实是令人哭笑不得。少饮慢酌才是一种兴致享受,一种放松休息。君子在酒不在菜,饮酒不为求醉,而为个中滋味。此乃真饮酒也。我看丰子恺写那个钓虾人,每日只钓三四尾虾,估一斤酒,来一盘花生米,把虾放入酒保烫酒的开水中一浸,虾就红熟了。他吃菜极省,一只虾要吃很久,足见这是个很懂得饮酒的酒徒。这一段让我回想起幼时的一番情景。寒冬的夜里,闭了门户,红泥小炉煨一壶青红酒,父亲掰两瓣蒜,倾半碗冒着热气的青红酒,叩地咬一小口蒜,就一小口酒。秋冬季节吃生蒜据说很能预防流感增强免疫能力的,父亲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让我疑心生蒜的滋味定是美妙非常,吵嚷着要尝。父亲笑眯眯地将生蒜瓣递到我嘴边,我屏息不闻那辛臭味儿,试探地小心翼翼咬一口。辛辣味道直冲口腔鼻腔,立时囫囵吐出,起身往天井里啐啐啐地直吐口水。至此方知,父亲嚼进嘴里的,并非尽是香甜,人生的苦辣,他一概坦然承受,慨以当饮。
如今早已搬离最初的老屋,父母亲也不再费尽周折地浸米炊米酿制青红酒。倒又发现了葡萄酒的好处,且又极容易操作酿制,遂将往年封装青红酒的酒坛子一个个洗净,靠在门边。酿制葡萄酒的最佳时令要在盛夏,葡萄收获的季节。往城市偏隅的葡萄园里一箱箱购来新鲜葡萄,夏日午后微熏的暖风里,双亲一人持一剪,坐在几箱葡萄间,剪去枝桠,将果子拢到大水桶内洗净,再悉数倾倒入大缸内,添适量白砂糖,以木槌搅烂搅匀缸内葡萄与砂糖,最后封缸发酵。剪枝洗果子我是参与的,馋了渴了,就吃几个。于我而言,多是玩乐的闲趣在其中。购买葡萄和酿制葡萄酒的过程总令我想到汪曾祺的一篇的散文《葡萄月令》,从一二月大雪封枝的葡萄入窖出窖,写到三月上架,五月六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卷须,八月九月成熟,十一月下架,十二月入窖。饮食若与文化联系起来,总是别有一番风趣,令普通的劳作过程也变得分外别致起来。这么些可爱的葡萄如今正封存在我家的酒坛子里哪,正慢慢地发酵成琼浆玉露。
葡萄发酵个把月,就可滤去杂质出缸入坛了。过去装青红酒的坛子现在封装着葡萄酒码在厨房的矮柜内。从不饮酒的母亲亦能饮一些葡萄酒,此酒对活络通脉,软化血管大有裨益。
父亲每日必喝酒,母亲自是担心他饮得过量伤身,遂偷偷将酒藏几坛起来。父亲喝酒从不去看存量,一旦发现酒水告窑,遍寻不得,就想方设法地满足酒瘾。连烧菜用的料酒绍兴酒也拎上桌来自斟自饮。我与母亲见了总是忍俊不禁。每每此时,母亲都要强作正色斥责。父亲就说,绍兴酒乃好酒啊。母亲不信,极力辩之为烧菜用的料酒。二人争执不下,我遂替父亲作证,《红楼梦》里那一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袭人几个丫鬟凑钱给宝过生日,袭人还“和平儿说了,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可见绍兴酒古时是用来宴饮的,并且其营养价值也是极高的。父亲听着就高兴起来,叹道不可一日无酒,若某日他不饮酒,就是病了。
如此说来,我倒是希望父亲天天喝酒。记得与哥哥初识带他来家里,生性嗜大碗喝酒纵声大笑的爸爸立时倾一大碗酒给他,酒量浅薄的哥哥霎时瞪圆了眼。爸爸待人是盛情一片,他不善于表达和倾吐,他的话都在这一碗碗的酒里,无言处,频频为你斟满。
如今父亲也常图个方便,喝起啤酒来。啤酒是一箱箱买来,喝完,打个电话让楼下便利店的伙计再送一箱,顺便搬走喝尽的一箱旧瓶。我却突然怀念起幼时潮湿的石板长巷,我拎着酒瓶,去街口给父亲估酒的情景,酒肆当垆,伙计拿一个长长的竹笊,往柜面上的大缸里舀酒,一笊笊小心翼翼装进酒瓶里。老屋与老路都已拆迁,不复存在,我亦很久没有闻到家酿青红酒的醇厚浓香了,那一坛坛酒整码放的模样连同着老屋耳房里陈年的酒香一起,留在我幽幽明明的记忆中。在某个落雨的黄昏,我陪父亲浅酌,穿过岁月的脊梁,微笑着触碰那温暖明媚的旧时光阴,记忆里的我们亦在快乐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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