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双鸭山新闻网 > 北疆文艺 > 网虫贴文 正文
寂灭之美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7-09-26 09:10:14

  如果你看过日本的能乐,一定会感到乏味。因为这种带着面具的表演,比较不容易使人入戏。至于面具表情的单一漠然,更妨碍了人作忘情的投入。可日本人说,这种单一漠然的无表情,正表征着一种无限本质的表情。他们把这个本质的东西称为“寂灭”。

  譬如,你信任现世一切的安好吗?你热烈期待天意与人情的长久吗?对此,生性善感的日本人通常都会作反向的思考,并因着神道和禅宗的影响,特别是禅宗“以无念为宗”和“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的观念,对人生有一份悲观的体认。具体地说,他们常常凝然湛寂于一切浮华事象的背后,通过纷杂的人事变幻,透看其内藏的枯寂本质,或尽可能让种种浮华事象,约敛为无限的至简与大静,然后再从此至简大静中领悟枯寂所特有的粹美。要之,在日本人看来,能体认万物寂灭的本性,是建成真实人生的基础。有此基础,人才可能在红尘热场中体证到永恒存在的本相,并生也尽欢,死亦欣然。而纷杂起灭的生活事象本身,从来就不是对寂灭之美的否定,只是以它纷杂的形式,表征了这种美而已。

  日本许多代表性文化,都是这种寂灭之美的形象代言。日本人喜爱樱花,是因其绚丽的开放含示着必然的败亡,这已为许多人了解。但西方人通常只爱其热闹,对这种异文化的隔膜,日本人不愿做太多的说明。而类似中国人“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式的伤感,在他们看来也不算是贴己的赏惜,因为事实是,春心与春花都将成灰,一切青春的美好与一切相思的无助都是表象,都将归于死亡。而这,从根本上说并无关悲喜,只是寂灭。

  兴起于平安朝的日本传统园林枯山水,被西方人称作“禅花园”,它以耙痕宛然的白沙表示大海,以排布有序的组石表示岛屿,无水之庭中,风物简少到只有沙石、苔藓与地衣,也是为了让人在一种与“动观”不同的“坐观”中,谛视大自然枯淡寂灭的存在,由此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体悟到其中悄然流动着的生命消息和万物生灭的幽微的至理。他们把这种风物的简少与静寂,看成是自然界一切生命最自持而老到的呈示,它不见繁富,但更接近永恒,所以成了日本人涵养精神的最好的园林。

  再放大看日本的寺院,一色木结构,草葺顶,屋内没有天花,屋檐没有鸱吻,连屋脊都不起翘;别小看日本的陶器,每常素烧、熏烧,外观既不对称,胎质也不均匀,有时未上釉色的部分,还伴带着有意掺入的沙粒。凡此种种,都是想用摆落繁富的简少与约敛,象征自然万物的寂灭本质和人顺应这种本质的虔敬与诚心。

  茶道更不用说了,讲究的就是“和敬清寂”,茶庭中简朴的布局,点茶品茗时安和的氛围,都使人通过茶事与自然的一体,印证到永恒寂灭的道体。茶道还讲“一期一会”,强调主客间每一次的聚饮,都有可能是此生仅有的欢会。这种对生命相遇的悲而真的体认,使“寂”最终成为茶道四谛中最高的境界。当然,对这一切,日本人也少有说明。冈仓天心的解释是:“美,或者说万物的生命,其隐含于内时,比显现在外时更有深意”。这样的处置态度,本身就透露着对寂灭之美的领会。

  至于日本文学中,由古至今,寂灭与美走到一处,哀感与美感不期而遇,就更常见到了。美在他们那里,既是生加上青春,更是死加上颓废。故无论是“好色物”(艳情小说)、“町人物”(经济小说),还是“心中物”(情死剧),都贯穿着以寂灭为美与为乐的思想。落实到文学家本人,则无论是俳圣松尾芭蕉将人生枯淡化,还是芥川龙之介以“临终的眼”对自然美作深彻的垂注,或川端康成好作秋雾中的墓地散步,乃至以后决绝地自杀,包括北村透谷、有岛武郎、太宰治、原兵喜和三岛由纪夫等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这种美的指引与召唤。三岛由纪夫并称自杀为“夭折的美学”。所谓夭折,不过是寂灭的残酷形式而已。经验中,我们很难从别的文学中,看到这样耽美于断灭的淡定表达,所以一旦面对,直感到理解的不易与评说的困难。

  更让我们诧异的是,这种残酷的寂灭如今还在上演。已连续十年了,每年都有三万多日本人决绝地走上赴死的道路(其中自然包括作家与艺术家),人数居发达国家之冠。许多西方人更惊奇的是,他们怎么能像干工作一样,把这种事做得那么认真和完美:在自杀网站上仔细确认所邮购药品的药性与件数,在殉情看板(网站上的求死告示板)挑剔地征集有意赴死的陌生的同路,事先平静地接受《完全自杀手册》系统而有效的指导,事后也确实做到了不留一丝尾巴的利落。当国会通过了《自杀对策基本法案》,政府设立了专门的防范机构,建筑师都已将如何规避住户自杀考虑进设计方案了,地铁站更是统统放上了落地镜子不为理容只为让人再看一眼垂死的自己以猛然惊醒,但,还是不断有人前仆后继,或挂枝富士山下的青木原森林,或跳进新宿与涩谷间繁忙的地铁。

  为什么?自然是为经济破产,为工作压力,为退休后的人生乏味,为愈演愈烈的校园暴力,但也有许多赴死者什么也不为。说他们一定都受到了万物流转必灭的佛教无常观的影响,乃或视现世为苦界的净土秽土观的蛊惑,不免有些深求,但有一些东西已然深入到血液,内化为气性,是确然无疑的。故至纯孤绝中,他们才以这样的行为,作为生命最终的告白:死原比生占有更长的时间,因此也更本质;死将生从已有或将有的种种不安中解放出来,因此更可以让人归于寂静,安享清明。这,就是日本人所欣赏的“灭之美”了。在这里,寂灭像足了一种逆缘,注定了让人在生命中与它相遇。所以,尽管天主教视自杀为罪恶,儒教视它为弃孝,日本人只把它看成是一种离诸有、灭烦忧的回归,既不惜死,更尊重死。这里面,实在是有一种慨叹和怨诉世事无常的“怨愁美学”在起作用。它契合着个体对寂灭之道的深切感知,在在显示了日本人精神构造的严酷与冷峻。

  再回过头来说能乐,它特别的地方岂止是桧木制成的面具。舞台布景的异常简单,笛与鼓伴奏下,演员表演的超出一般的迟滞缓慢,与所演说故事的超乎想象的旖旎跌宕,都构成了象征寂灭之美的内在张力。当你体会到这种张力,再仔细辨识这面具的眼角与唇边,就能够发现,它看似漠然的表情其实兼有哀喜,不过是淡淡的,且整体上服从于波澜不起的肃穆罢了。这样的表情,日本人以为正可以用为寂灭之美的注释。所以,说它直观地呈示着日本民族对人生的感知,是其生命体认最真切而形象的图示,大概是没有错的。

作者:    来源: 中国网     编辑: 关云慧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