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节俭到了吝啬的人。
回顾过去,我们都认为,是母亲总克扣我们的生活费用,才造成我们普遍矮小体弱,因此,我们纷纷埋怨她。母亲当然不会承认,实际上,直到现在,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吝啬。年过古稀的她不无后怕地问我们:你们敢说,就不会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
唉!今生,母亲是没法排解深深植入心中的灾难感了。
一九六八年的隆冬,一辆货车把我们全家送到了远离县城的小山村。过完春节,把弟弟妹妹丢给刚满六岁的我,母亲跟着大家下田干活。开始,我们还能从人群里一眼找到母亲,和世代为农的社员相比,她皮肤白皙,穿着干净整齐。不出半年,又黑又瘦的她,没在人堆里找不着了,干活时,母亲的衣着比村里很多人都破烂。
其实,母亲有一套“见人”的行头,一套“北京蓝”小领西装,一双猪皮鞋。这行头她轻易不上身,总是收在箱子里。印象中,每当母亲要外出时(最常去的是公社“知青办”,尤其春荒时节),吃过早饭,只见她仔细地洗脸,把头发梳理整齐,到楼上把这身行头取下来,郑重其事地穿戴好,我们都知道,母亲今天不出工了,她要出门去。
母亲的那套“北京蓝”,颜色是那种纯正的蓝,布料非常厚实,现在再也见不到那样好的料子了。在我的心里,母亲的这身衣服似乎一百年也穿不破。其实,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猪皮鞋,它肯定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对皮鞋。那是一双带鞋袢的,鞋头上有一朵漂亮的梅花的猪皮鞋,在我的眼里,它真是一双举世无双的皮鞋,甚至,猪皮的粗粗的花纹都在我心里留下了美好印象。直至今日,每当看见那种粗猪皮花纹的鞋子和皮包,我还是无端地喜欢。
我最爱看母亲擦鞋油。她从牙膏状的管子里挤出一点鞋油,均匀地涂在鞋面上,然后用一块破布慢慢地打磨。那支鞋油,整整十年也没见用完。其实,那双皮鞋很厚,很硬,感觉象两块砖头。而且,越来越多裂口。事实上,尽管母亲努力收拾,我从没见皮鞋给擦亮过。以至于日后我第一次看见别人穿着被擦得油光滑亮的皮鞋时,惊讶得不得了。
自从上了高小,我经常捡母亲的衣服穿。不过,母亲的这套行头,却从没让我碰过,我也没敢想过。
我想,母亲的那套行头,在我们只能低着头虚心接受再教育的漫长日子里,多少让她面上有光(母亲是个多么爱面子的人啊!),让她在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敢于走进公社知青办的大门,要求粮食补助。每年的三四月份,是农民最难熬的日子。家里的米缸快要见底时,母亲就会穿上这身见人的行头,到公社知青办去。天擦黑时,只见她背着一二十斤粮食踏入家门,这时的母亲,脸上会浮现难得的笑容。
我喜欢母亲穿上这身行头,因为,这样的日子,不仅母亲漂亮了,晚上锅里也不会尽是番薯了。晚餐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啊!
母亲的那套“北京蓝”和猪皮鞋,直到十年后回到城里,还是她最好的行头,只是,她再也不会舍不得穿了。
一九八二年七月,我参加工作第一次领到半个月的工资十几元钱,去县百货公司给母亲买了一对牛皮鞋,把她那双口子裂得比嘴巴还大的猪皮鞋替换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