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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7-09-07 10:38:52

  八月,于我而言,缠绕着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忧虑。这种忧虑难以铺陈,蜷缩在心底,有着挣扎的狰狞。凸现着人性里理所当然的真又是出乎意料的伪。证实出这一点,使得我的内心深处有一股难已言喻的苦涩。而坦露,并非寻求理解,更不能需求答案。在问题发生的开始,答案就隐秘地埋藏在过程中。人生,复杂起来,难以解剖;简单起来,却一目了然。

  我在八月初接到电讯,那边的爷爷生病了。我听了并无感觉。而后消息不断传来,那边的爷爷情况越来越不好。感冒造成小脑梗塞,下肢瘫痪,神志不清了。

  在匆忙中,我踏上了这并不充满多少悲痛的归途。

  是的,他是那边的爷爷。我们总是这样叫他,那边的爷爷。

  他的确是我的爷爷。“那边”,这个词语一下子把我们拉开了一道深深的距离。而这道鸿沟已深的无法跨越。在我的内心,他就是一个代名词。

  他从年轻时就是个喜欢玩乐的人。家族世代行医,名甲一方。所以家里经济很好。他也就理所当然养成了游玩的脾性。常常逃了学堂,背着猎枪去山林打野兔和斑鸠。家境的殷实使得他们兄弟们庸碌不学无术,甘于享乐。他在年纪大的时候,还热忠于看武侠小说,不拘门派,所有野路野史的都看。一生性格暴燥简单,因为过于简单,他居然把刚出生的第一胎的男孩子过继给了自己的兄弟。这个男孩也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去了他的伯父家,真是引童子,带着他的伯母一年一胎,不出几年就繁衍出一个大家庭。

  由此也可证明他相当的鲁莽。我们的姓氏比较少见,因而流传着天下同姓氏的人都是一个家族。这在后来他解释,反正都是一个家族,过继到天边,也还是他的儿子。他的确是很想得开。

  他在我幼年时,曾到我家来住。我们多年在异乡的生活,已造成我们在生活习惯各方面的巨大差别。我的爸爸已在那时为他在城管寻个事情,就是看看某个市场的自行车。他背个包,像个孩子一样积极性很高。

  在后来,我最小的叔叔谈了个女朋友。他送了自行车送了手表。叔叔结婚了,那边的婶婶相当热情地请他去住。他当下头脑子一热。过去了。离开我们家时,他很高兴。他始终与我们溶和不到一起,包括与我的爸爸,也总像是隔了一层膜。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婶婶会在几十年后,跟他会相处成仇敌一般的关系。

  时光如水,流逝了往事。一切不言细节。而今谈起来,这已是发生在眼面前的现实了。

  我们收到函电,他已病重的很了。小脑梗塞,下肢瘫痪。有低烧。偶尔的健忘。说了下句话已记不得开头的话了。

  他窝在床上,唉唉哀唤。声音凄楚。但他确实也认不清人了。

  我不敢直视他,甚至不敢走到他的床边。于我,我是一个极冷酷没有良心的人。我从不曾爱过他,一如他也不曾爱过我。他在年老后被婶婶屡屡斥骂要赶出家门时,曾数次向我父母求救。我的爸爸征求我意见,说把我的房间让给他来住。我在电话里断然拒绝。甚至用过不回家来相威胁。我是个绝决的人,因而我的绝决造成对于别人无数的伤害,而换来的却是亲人们无尽的包容和忍耐。在他们的内心,被迫流落他乡的游子,唯一一个需要停留的地方,如果不在,孩子终将一生漂泊。

  那边的爷爷在几日后,病情稍有好转,高烧退了。

  叔叔立即谈到那边爷爷的归宿。也就是说,他瘫痪了,谁来照顾?

  我们家的意见都是可以拿钱,请人照顾。叔叔不同意,一定要把爷爷逐出他的家门,并一定要送到我们家来。而且要请出我们这边住的爷爷奶奶去别寻他处。

  于是,我的一个哥哥问,那边爷爷的钱呢?因为爷爷在生病初期说出来,婶婶将爷爷的钱一把撸走了。

  什么钱?婶婶眉毛一挑,两眼圆瞪。立即尖锐叫道:“老头子有钱?你去问问他自己,钱呢?钱在哪?我们是没见过他一分一毛。这些年还吃的是我们的住的是我们的,我没向他要钱已是仁致义尽,你算哪根葱还问我钱?”

  这一串话连珠炮似地喷出后,婶子干脆撕破了脸,什么话也跟出来了:“一个老不中用的老东西,供他吃了喝了,白养在家里,跟个老公子哥一样,你以为我们是金山银窝啊?现在,我可把话撂在这了,老头子必需得走,我这庙小,容不得这大神了。你哪位庙大,请哪家去。”

  婶子又罢休地补一句:“大不了我们每月跟你们一样掏钱。反正我这容不下他了。”

  爸爸的脸刷地红了又白,他是个忠厚的人,说不出反驳的一句话,妈妈也没有办法跟一个泼妇讲出个所以然来。一时间,屋里气氛压抑。我看着姑姑的手指在颤抖。

  我张口说道:“当年可是婶婶你非要接爷爷来住的。”

  我这一张口可不要紧,当即矛头一下子冲到我头上,婶婶立马说:“姑娘你要说这话可对了头,当年是我接的,我那是尊敬老人,说明我们有良心,我们养老。不像有的人。那,姑娘你现在是白领,可能赚钱了,你赚的钱拿出来给你爷爷花了一分没有?反正我是晓得,没有良心的人,反正会遭雷劈,我是不怕的,就怕有些人呀。” “你够了没有。跟个孩子你也吵成这样。”伯伯怒吼一声。

  屋里又一片沉寂。叔叔始终坐在拐角,低着头看着桌沿,仿佛这一切与其毫无关联。

  多年的生活压抑,使得这家人,越发注重名利和实际。亲情这种东西,却成了最轻薄而卑贱。

  我们家又怎么能说出口,请我们这边的爷爷奶奶出门?搬进那边的爷爷?

  妈妈说,实在不行,就只有出去另租个屋子请爷爷奶奶暂且去住,把那边的爷爷搬来。要不,会折磨死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年纪也大了,身体并不好。这样没日没夜的折腾他,他已也吃不住的人了。

  我不知道这种话要是对这边的爷爷奶奶如何说得出口。

  我忽然觉得,伤感难耐。

  我们在午夜的天台上发呆。哥哥递支烟过来。说,抽一口吧,解解烦。我捏着点燃的烟支,想了想,认为我抽烟的理由很脆弱,最终还是将烟按灭在地上。

  我从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需要什么。但是我这一刻茫然了。我很自私,是的。这是个很真实的性格。我考虑问题从不周全,首先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来。我从未想到过,我的家庭需要我什么,我的父母需要我什么。我一概拒绝守候在他们身边的机会,认为放自己去飞是寻找自由的最佳途径,认为幸福的方向会在自由之处。

  而今,这是不是个错误呢?

  人总有老的那一天,而人老时金钱是一小部分,更大令人绝望的是亲情的冷漠,这足已扼杀生命的健康。心的苍老生病比肉体来的更疼痛和苦难。

  我总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在夜间和爸妈睡在地铺上,我们还在谈论爷爷的事。我忽然很伤感地说,爸妈你们不用害怕,将来你们老了,有我。我不会推辞躲闪。

  妈妈说,将来,你还能回来吗?

  我的眼眶忽然潮湿起来。在这个夜间,伤感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用黑色的翅膀尖锐地划过了我的眼睛。

  我们能回到哪里去?一切终将会散。就像在保险公司上课听到的一个小游戏,双手五指并拢,使终不分开,分别打开五指,其他的总会轻易分开,而无名指最难分开。保险公司的老师说这代表爱情。而易散的手指代表亲情,友情。当时我开玩笑说,无名指分不开,因为无名指力量最薄弱,也就是说爱情最薄弱嘛。今天我却又一次无意识地玩着这个游戏。我们的亲情,在成年后最会散去。这是现实,这是事实。哪怕再怕,再不舍,根本抵不过死亡这一关。

  还能寻找什么借口呢?

  爷爷彻夜难得入眠,整夜整夜地叫唤。爸爸说,你尽量忍一忍,半夜里吵的照顾你的人睡不着,休息不了,哪能再照顾你了呢?爷爷点点头,说他都晓得,但是他疼。在这话说过后不过几日,他便出现沉沉昏睡的状况。无声无息,看似一点动静也没的睡着。

  而隔了一堵墙,一屋子人肆无忌惮地喧哗着。仍然是争吵。几张嘴逼迫着我的父亲。而回来时,却一点不能对这边的爷爷奶奶吐露,这一切面临的现实,令我们精神疲惫至极。

  我就是个很自私的人。

  我不停地想到,我这边的爷爷小心地将瘦猪肉剁成肉靡塞到鱼肚子里蒸出来,给我吃;我这边的爷爷总是怒斥每一个要教训我的人,他总是认为我是对的;我还想起,我幼年时,这边的爷爷千山万水地去远乡探望我们。

  而那边的爷爷,我记得的太模糊太模糊。

  人是有感情的,感情又是天长地久培育出来的。我没有办法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亲情展现我无尽的宽容。而面对着这一切无法包容的选择,任何一个答案都是错误且残忍的。同样对于我们,无法说出这一切的根由。我烦躁这令我无法安然的局面,并厌恶着一张张熟悉且又陌生的面孔。更可怕的是于我的内心。我需要冷静,更需要安静。我在大半夜地爬在天台上吹风。一夜一夜,多年来的严重失眠又暴发起苗头,无法入眠,以及心慌,大把地落发,随随便便抓一下头发,都能在指间看到这些细黑的头发弯曲绵软。有着令人不安的恐慌。

  我想就此停留,还认为也许有可能我可以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一冲动我就进了家乡的移动公司应聘。对着陌生人诉说自己从业的经历。诉说起往事,我忽然有些走神。我以往所从事的是什么?为何而今谈论起来,仿佛与我无关?我所承受的命运,且生命越来越脆薄,越来越经不住折腾了。是的,我失去了斗志和信心。并失去了兴趣。对于生活的探索,对于生命的追寻。

  那边的爷爷终于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陷入了深度昏迷。老人家昏躺在床上,在被单底下,没有形体的身体,仿佛一揭开,他就不存在。我看到他伸在外面的双脚,光溜溜地向上竖着,这两只骨瘦如柴的脚忽然像踢中了我的灵魂,我忽然被吓的一激灵,背后冲上一阵冷汗。在那个夜晚,我如中了邪一般,一直发着轻轻的抖。我的心坏了,我不能在阳光底下直视灿烂的阳光,我更不能在阳光底下打开我的心灵。因为,我居然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这一切多么真实而可怕。

  灵魂需要剥视,我的残忍是刀,割开了太平盛世下伪装的安祥而温暖。我是虚伪的善良。我直面这种真,无法回避。一件小小的家事,牵扯着如此多的没有头绪的唠叨。我忽然想到我要是到了年老时,会怎么样。一个糊涂的主意,人如果永远不会老不会生病不会死就好了。没有这么多可怕而残酷的现实会发生。而妈妈说,那么只有一起消失了。因为呀,地球上会被人挤的满满当当的。

  我们勉强一笑,这个小小的玩笑,一点激荡不起轻松的涟漪,反倒使我的情绪更加充溢了困顿。走在夜路途中,忽然手腕一软,电筒掉在地上,一圈光晕跳跃在脚边。我发现,原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最害怕的,是死亡。这样的离别才真正可怕。这样的离别才是不说再见,而永不再见。

  我忽然想对我的亲人们说说我的惶恻。在有生之年恳切相谈一次,但这样的谈话又显得多么矫情。就像妈妈所说的,人早晚都是这一步。

  只是到了那一步,温情的面纱剥下,我们赤面相对,看到的真实是丑陋还是美丽?我对此,只能报以忧虑。

  我收到短信,都是如此而已,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扫视几眼,然后放下手机无法回答。别人对于我忽然的沉默,只是以为,我在为那边爷爷而忧伤,而我的家事,却无法坦荡说出口,更无法对别人说出我阴暗的内心。这一切就是像一颗渐渐腐烂的果实,在那里,有着光鲜的外表,却满心都是虫子。我很怕,那会是我的良心。

  我坐在天台上,风很大,不停地捎来屋内叔叔婶婶们争执的声音。远道而来的两位舅爷在说,停止用药吧吧,把老人家拉回来,让其自然而老去。叔叔怒吼一声,那怎么行?姑父摇着头,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婶婶道,你说太残忍那你来服侍一下试试。屋里一顿沉闷,姑父在说,我要回济南去。这个家没法呆了。妈妈在说有话好说。一个搭不上关系的姑奶奶在说我爸,你是长子,你应该说的算。乱七八糟的声音,随着风儿冲进脑门,我烦躁不安。像只猫一样焦灼地踱在屋顶。手机不停地传来消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远途在催,你何时能回来上班?你以为是放年假吗?我仍只有缄默,当晚爬上单位的Q群里,仍不能对着熟悉的同事们诉说着内心的忧烦。反倒是奇怪地说起在家真爽,吃的好玩的好,我可不打算回去上班了。我隐藏在根子底下的虚荣,报喜不报忧。相对于烦忧,找不到倾诉的开头,更收不起倾诉的结尾。于是,还不如一切不说明。中国并不实行安乐死。在这样一个神志昏迷,只靠着吊葡萄糖唯持着一口气的生命,也必需要维持。我并不了解是人道还是不人道。而我害怕了。舅爷在离开的时候,摸索着那边爷爷的手,轻轻说:老哥,你要走,就,唉。他话没有说完。我却一下子窜出屋内。怕听到那残余的话音。

  八月底,我到底在要被单位辞退的威胁下,灰溜溜地收到移动公司的应聘失败的短信。背着包裹连滚带爬地跑回原单位。家事仍在继续着。那边的爷爷仍是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干瘪的身躯,倔强地温暖着。爸爸在叮嘱,如果爷爷哪天一去世,你还是要请假回来。回来,两天或三天就好。妈妈翻出一套黑衣服,说那天老五要是回来,就穿这套。家里人很平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最小的弟弟在异地的网络里跟我视频,他对着耳麦问,那边的爷爷还没死呀?他的语气很平淡很冷漠,仿佛这是件和睡眠一样普通的事情。我说还没有。我忽然想起走之前,看天气预报,伯伯对着电视说,又要下雨,下雨怎么好出殡?我到底徘徊在爷爷的屋门口,迟疑半天,终没有敢进去看他一面。

  这一别或许就是终生了。人生有多少再见?一次告别或许就是永远。总说着永恒,永恒其实也是很短暂。只不过,当了解时,已总是没有办法言喻了。

作者:    来源: 榕树下     编辑: 关云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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