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31)
……后来我跟姜士安说:“她为你付出了很多!”
他摆摆手:“我知道。”
我知道这“知道”仅仅是理论上的知道。却也无法把我那些感性的感情的感受传递给他,有的时候,性别的差异简直就是一道愈越不了的鸿沟。
他说:“我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没有背叛过她,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说完他看我,我不置一词不动声色,他只好又说:“她生活能力太差了,没文化,没一技之长,离开了我她没法活,她就像是一个”他顿了顿,“我养的动物。”
现在她没有了他的确是没法活,快五十岁的一个女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经济来源,甚至没有一个独立的人格,没有他做她的说明书人家都不知道该说她是谁。但是,这不是他不能离开她的全部原因,我提示他:“你的身份也不允许。”
他看我:“你是不是以为我为了做官才——”
我说:“我没有以为。”那一切绝非一个“官”字所能了得,那是他穷其毕生的结晶,是他另一个更重要的自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理解,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那样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我慢慢地道:“既然分不开,就对她好一点。”
他说:“我对她还不好吗?”
我说:“你在精神上虐待她,折磨她。”
他蓦然愣住,面部渐渐充血,鼻孔也张大了,呼吸粗重起来……他的神情是在突然之间黯淡下来的,片刻后他再开口时,口气消沉温和:“韩琳,凭你这么聪明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一种,一种相互的虐待相互的折磨啊。”
我心硬如铁。“不一样。你是自觉的,她不自觉。”
他低低吼道:“所以我比她更痛苦!”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
这是我第一次来姜士安的办公室采访他,房间相当开阔,约二十平米,房间顶头是铺满了一面墙的军事地图,地图两侧紫红色金丝绒布幔一垂到地。他带我到地图前——一幅台湾军事地形图——指着某一点告诉我说,如果打台湾,他们师的位置在这里。“还真的要打台湾?”我问。“立足于打。”他说。“万一不打呢?”“保持好状态。”
我们在他棕黑色阔大办公桌的两侧面对面坐下,公务员进来给我们倒了水后,无声无息退出。我从包里掏本子,掏笔,掏录音机,一一打开,摆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看着,默默地,带着点笑意。
“你的工作很有意思。”他说。
我一点不想谈我,也不想同他谈工作,又不好硬去跟人谈家庭谈情感,权衡之下,作了一个折衷。“你提副军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提不了也无所谓,咱能走到今天这步,该知足了,你想想,一个农村穷孩子——”
“让你失望了是吧,”看我只笑不语,姜士安说, “在我身上怕是找不到你们理想中的那个,呃,影子。你们爱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说我可从没说过,他没理我,“我嘛,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就是,把该我干的事情干好,认真的,满怀着热爱地去干。对上,让上级放心,不能一件事交给你,后面跟着七八个工作组收拾。对下,让下级信任,觉着跟着你干有前途有价值,打起仗来,做不到‘零伤亡’也得是死得其所,非死不可,崇高悲壮。我跟我的干部们说,干什么吆喝什么,当排长就想着怎么当好你的排长,师长军长的工作用不着你费心考虑。一句话,干好该你干的事,每干成一件事,就是你一个向前迈的台阶,目标再远大,你也得给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
电话铃响了,姜士安拿起了其中一部白色电话,我借机起身在他的屋子里遛达。这屋里有书柜,书柜是透明的,基本是军事、历史、社科方面的书,文学书也有,只三种,《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我随手抽出了《三国演义》。
他赞叹:“看了《三国演义》,就会知道什么叫谋略,怎么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无论战略战术战役,堪称军事经典。”
“这本呢?”我指《水浒传》。
“我喜欢这里面的骠悍勇猛,还有那种豪情,勇气。”
显然这三本文学书能摆上他的书柜不是偶然的了,看他能对《西游记》说出点什么。他说:“异想天开!不拘一格!”
我笑了,索性就此在他阔大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看,看不明白的,就问问,他毫无异议跟在我的身后,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有问必答,象一个宽厚、耐心、脾气奇好的兄长。我不看他,但全身无一根神经不感觉到他的存在,令人软弱的冲动一阵一阵袭上身来,使我想不顾一切地做点什么,做点心里想做的什么,我不知道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住这种诱惑:那种来自与你有过青春恋情、现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的一个强悍男人如猫一般的驯顺、依恋、温柔所产生出的那种诱惑。有几次我不得不站住,以专心警告自己:小心噢,虚荣心不要发作!
“不错。很不错。”我大咧咧环视着四周,道,“你感觉呢,是不是对自己也很满意?”
“说不上满意,至少是,不后悔吧,几十年啦。军号声,嗷嗷叫的兵,一声令下,不说地动山摇也是一呼百应。每年七、八月份外训,千军万马——应该说是千军万车了——装甲车,坦克车,通信车,指挥车,工程车,牵引车,高炮地炮直升机,一齐出动,那场面!”他陶醉般叹息一声,使劲摇了下头,好像要将自己从神往中叫回来,又好像在责备自己的无力描述。接着,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热烈地说:“韩琳,你再来一趟,明年!亲眼看看!”
“到时候再说,可能够呛,手里还有好多事。”
“来代职嘛!副师长,副政委,都行,来后马上给你配一辆车。想下部队就下,不想下就写你的东西,什么都耽误不了。”
“主要是我家里还有孩子。”
“不就是个上学问题吗?转学过来嘛,很简单,我跟政治部说一声。”
他总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说事情的核心并马上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这是最能让女人意志薄弱的一种男人,让你不由自主想听他的,按他说的办,跟着他走。
我挣扎着:“孩子还学着钢琴……”
“钢琴好办!叫几个兵给你拉过来就是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想让我来,但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就为了让我看一看他那一齐出动的“千军万车”吧?我凝视着他道:“太麻烦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说的那些,哪个部队都一样,可以就近,比如北京军区。”
他愣住,停了停,闷闷应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应让我心痛,心痛的时候心就会狠。
“怎么不说话了,韩琳?”
“不是正听你说呢嘛。”
“你来之后净我说了。说说你!”
我猝不及防,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掩饰都来不及,干脆动作很大的狠狠擦去,说:“有什么可说的?就那点事,在九江时都说过了!”擦干的眼泪如海浪再次涌来,后浪推前浪一般势不可挡,于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姜士安,我这次来,是想看一个战友,看一个朋友,没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师长!”
他一下子不动了,眼睛看着我但我感觉他没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内心,看他的思想——像在决定要不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泪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干什么?……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了一本画报,递给了伫立一边的我。
——那是一本用来贴剪报的早年间的《解放军画报》画报,第一页画报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贴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报纸。报纸业已泛黄,是八十年代的报了,内容是《解放军文艺》登在报纸上的当年当月的作品目录及作者名字,目录里有我的小说,我的处女作,小说末题。第二页的剪报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长的一篇文章,占了两页画报的大半,一位评论家写的,评论部队女作者的创作情况,其中提到了我一句,这一句被用红笔勾了出来。再翻下去,全是与我有关的点点滴滴,有大块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过的,也有没看到过的,看到过的我也从未注意搜集。我一页一页翻着这本年代久远的画报,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我一直关注着你,你的每一步成长,成功。……你们改行去了护训队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着没法适应,那年五一,家里、连队让我回去结婚,我就给你写了那封信。你没回信我一点都不意外,那时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仙女,是天上的月亮,我呢,是口枯井,有月亮照进来就该满足了——从小没爹没妈,是当兵后,是你,使我尝到了女性关心的滋味,你是因为好心因为善良,我怎么能敢再想别的?没收到你的信,只不过是证实了我的想法而已,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次你去炊事班给我偷猪油拌米饭,回来告诉我还顺便偷了些味精进去,可惜你偷错了,把糖精当成味精了,怕你失望,我没说,生生把那一大碗糖精拌米饭拌猪油酱油吃了下去,真难吃啊,那滋味我至今没忘,终生不忘!……”
“我家里的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次你来忍不住跟你说了,你批评了我,你说既然分不开就尽量对她好一些,使我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他讲这些话时我一直埋头看画报,越埋越深,两只手悄悄挪到了画报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泪。感觉到他站了起来,他起来前有一段相当长的静默,但也许只有几秒,就像刚才他打开写字台柜门后的那一瞬定格。然后显然是他决定了,而只要是他决定了,行动就果断而且流畅。他向我走来……我期待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纤维甚至每一根骨骼,都开始颤栗,惟有紧紧咬住牙关攥紧双拳,避免着自己的过分失态。他向我走来……
“报告!”
我被从梦中惊醒,他大约也是同样,在我迅速抹去脸上泪水的同时,他也站定了,淡淡说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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