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双鸭山新闻网 > 北疆文艺 > 网络原创 正文
《大校的女儿》连载二十八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7-08-27 16:15:50

  大校的女儿(28)

  我把这次经历和感受写成了一部话剧,《父与子》,借用了屠格涅夫小说的名字,私心里也是想使话剧能有一点屠氏的优美。抗洪背景极端尖锐的环境为强烈的戏剧性和矛盾冲突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可能性。戏因之非常好看非常煽情,惊心动魄感人至深。演出时,观众们哭了,包括对什么事儿都要说三道四的青年人。于是上上下下都很满意,咣,当年就给我立了个三等功;次年,话剧得奖,五个一工程奖,文华大奖,曹禺剧本奖……所有的奖,于是,咣,又给我立了个二等功。

  那天下午,参加完立功受奖大会回来,一颗心总也慌慌地落不到实处。也许是因为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我对“功”有着根深蒂固的偏爱和崇敬,这崇敬随着那“功”的与己素无瓜葛而加深。痛苦需要释放,幸福也是同样。可是,跟谁说呢?

  我试着给姜士安打了个电话。这是自离开九江一年多来我们第一次通话,电话一拨就通,一通就是他,他在办公室。

  “太好了!二等功!我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几个三等功,几十年的兵了。”

  深切的理解由衷的喜悦使我的泪水一下子又冒出来了,只得紧紧咬住下唇,以免情况由话筒里漏出。这次抗洪姜士安没有立功,抗洪结束后的北京庆功大会他们师都没有人来参加,那个方向来的基本上是在九江决口处封堵决口的部队,姜士安他们修筑的第二道防洪大坝因决口封堵成功而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韩琳,现在看,咱们连咱们这批兵里,数你最出息。”他在那边又说。

  “不如你——师长!”

  “师长算个啥,哪个部队里没师长?”

  “还记得王志礼吗,荣城兵?……听说现在成大款了,到底多大款不知道,反正一次他来北京办事,请在北京的海岛战友吃饭,十二个人花了一万二!”

  “嗬!一万二!吃钱哪!”

  “可以理解,战友们多少年不见,证明一下自己。”

  他在那头轻轻一笑,无端地觉着他同时还挥了下手,关于王志礼,就在这轻轻一笑中被打住,接着,他说:“韩琳,在连队时我就觉出你不一样,但也想不到你会成今天这样儿。一个海岛上出来的小姑娘,竟成了全国的知名人物!”

  他一字字道:“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两次,中央电视台。一次是《焦点访谈》采访,一次是关于你的专题片,七频道,里面有你儿子,卷花头,说起话来小大人似的,你儿子说你性格急躁。你是急躁,在连队里就是。”说到这他又那样轻轻一笑,“还有,你的话剧《父与子》演出的消息,新闻联播都播过。”

  就开起了玩笑。“那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来,为‘全国的知名人物’祝贺一下?”

  说是玩笑,也是真话。我的情况,他显然清楚并十分关注,怎么就一直连个电话没有?

  他很认真地回答:“一直想打,有几次电话都拨一半了,又放了,总觉着不好,你老往人家女同志那儿打电话,算怎么回事?”

  心异样地跳了一下,但马上想到这未必不是他的一种针对所有女性的一贯作风,是几十年严格严厉的野战军生活塑就的克己自律,或曰,刻板僵化。这使我觉着好笑,就想逗他:“哎,我马上要下部队,去你那里怎么样?”

  他立刻说:“好啊!什么时候?”

  这时我才蓦然一怔,才发现这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每年有下部队生活的任务,下部队兼看战友,于公于私,有利无弊,怎么早没想到?放下电话我着手写下某部队生活的申请报告,并很快得到了批复。

  这是三团的老兵退伍大会,前方主席台上,在三团蹲点的师长姜士安正在讲话。

  “你们是连队的骨干,是班长,是军中之母,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到了地方,没有问题!也许你们要说,俺不过才管着八九个人。你以为他一个厂长经理管多少人?他管的也就是直接在他手底下的那八九个人,那八九个人管好了,他那个企业就搞好了。说到底,我师长要管的也不过八九个、十来个人,就是咱中央政治局常委,不也就那么七八个人么?……”

  如此的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引来台下一片掌声,一片笑声。姜士安讲完话后大会即进行最后一项,全体起立,齐唱《战友之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歌声骤起,震耳欲聋,由于过于响亮而几乎跑调:每一个兵都是竭尽全力放开了喉咙,脖筋都因此挣得老高;不独唱歌,喊口令口号,回答问题,这个师的士兵皆是如此。姜士安曾向我指出:这就是士气,嗷嗷叫!

  他笑着,露出了一口中年人里极少见到的洁白齐整的牙齿。他不抽烟,不喝茶,一般情况下,不喝酒。

  我下部队一般习惯于白天到处走到处看,晚上时间跟个别人聊。开头我们一直是闲聊,没固定话题。谁都不提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微妙,连与此有关的事儿都提前绕开,小小心心地,非常默契地,仿佛那是个雷区。窗外,二营正在开欢送老兵的露天联欢会,快板,诗朗诵,独唱,合唱,通过音箱的放大很响地传进屋来。一个战士在独唱《驼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感情充沛都听出了哽咽。

  当时他坐在桌边的床上,我坐着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盏杏黄灯罩的台灯,他的脸在台灯后面,那脸的线条因此而柔和朦胧,目光也是。

  “喂,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我不想再耗时间跟他绕来绕去,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障碍在哪里。

  果然他愣住,停了两秒才说:“可以啊。”

  “她就是你信中跟我说的那个人么?”

  他点了下头。这时窗外的歌声已由独唱发展成了情不自禁的大合唱。他侧耳倾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转过了脸来:“韩琳,咱们俩也是战友……”话是笑着说的,却无法掩饰浸透在声音中的伤感。我没说话。他静静地看我,突然地,说了,从头说起。

  那个“头”远在我跟他认识之前。当时他还在县里上着中学,一天,从学校回家拿粮食,他爷爷对他说他大娘家的大哥给说了个对象,让他明天去看看。他愣住,闷了一会,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事。”爷爷说:“也不说让你结婚,定下了,就能来家里帮着干点营生,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早年间我身体好,现在一年不如一年。那闺女比你大三岁。年龄上大一点好,懂事,知道疼人,会干活。”

  下午一进家爷爷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当得知对方同意了时,重重地吁了口气,说是像他们这样穷的人家还有姑娘肯跟,不容易。再见面就是当兵前的告别了,仍是在女方的家里,这次由于人多,没说什么话。到部队后,他给她写了信,一年里写了两封,那边都是由她嫂子代回,令他甚觉无趣无味,就不再写信。第三年,又写信,这次写信就是为解除关系了。哪里知道这三年陈秀得虽然没有能力跟他联系却跟他爷爷一直保持着联系,自他走后就开始去他家干活了,隔三差五去一趟,洗洗补补,挑水做饭。不久后他收到了爷爷的电报:爷病重速归。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拿了电报后没跟连里头说。他爷爷就又来电报,还给连首长来电报,连首长找他了,批了他八天假。他想回去一趟也好,当面跟爷爷谈开。不料刚一进村就有人告诉他,爷爷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之后从村口到家门口的一路上,知道这事的没有不指责他的。“你爷都快叫你气死了!”“你了不得了,才当两天兵,就变了!”“不能再惹老人生气了,就这么一个老人了。”……进家后见到了爷爷,爷爷态度是:“自要你不同意,我就不吃饭,你也别想回去。”次日,他去了陈村。这门亲事显见是必得同意了,最后的希望是,两年多了,陈秀得本人能有些变化。不能期望她变得象自己连队里的那些女性战友,但至少,得比从前好一点吧。到部队后的头一封信里,他就嘱她一定要趁着年轻好好学文化,她通过她嫂子代回的信里,表示了同意的。走前,他去供销社买了二斤饼干两瓶水果罐头。到底是有些心虚,进村后没敢直接去陈秀得家,去了一块当兵的战友陈根宝家,让那家人去把陈秀得叫来。怕陈秀得不来,跟人家商量说先不要说是他来了,就说是陈根宝回来了。

  陈秀得来了。还是那个年轻的农村姑娘,五官端正,低眉顺眼,神情稍有些木。一进门看到了穿着军装的姜士安,招呼一声:“回来了,根宝?”姜士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把他当成陈根宝了她根本就没认出他来!也是,总共只见过两面,两面加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再加上这时候的姜士安比当兵前已窜出了十几公分去,也结实了,滋润了,认不出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姜士安索性将错就错,问她:“士安来信了吗?”“来了。”她说。“说什么了吗?”他问。“没说什么。”她说。“惹你生气了吗?”他又问。“没有。”她说。“我不信。”他说,“他来信了,说不同意了。”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没有!”她一口咬定。就是这个使姜士安的心一下子软了。这才想到他还要替她想想,她再没文化,再木,也还有一个面子,有自尊心。在这之前,他一直觉着这事的障碍只在爷爷那里,他的顾虑也只在爷爷那里。经过了这么一个回合,他对她倒有了一点以前没有过的了解,有了一点责任感了。就是在这时,他说了实话:“秀得,我就是士安。”边说边把带来的饼干、水果罐头推过去,“给你娘。”他说。姑娘慌得手足无措:“你看看你看看……你来也不家去!”姜士安真诚道:“我怕你家里人生气。”姑娘说:“不生气。”于是他对她又有了一点了解:挺通情达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陈根宝的家,这时门外已经闻讯赶来了不少观众,你一言我一语地拿姜士安开起了玩笑。“你就是秀得家啊,来赔不是了?”“还不赶紧找笤帚,送去让秀得娘打一顿!”“秀得,后晌甭给他做饭吃!”……

  姜士安想,这事就这么定了吧。他对她的感觉比不见面时好多了。事后,姜士安分析,这里面确有对她有了一点了解的因素,也有既然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就努力往好里去看、去想的因素。

  又是两年,两家老人决定让他们成亲。爷爷的信是村会计代写的,女方的信仍由秀得大嫂代笔。连里也同时接到了姜士安家乡的证明信。一天,指导员找姜士安谈话。“个人问题有什么打算?”“没什么打算。”“支部决定让你回去结婚。”“我还年轻……”“咱可不能当陈世美!”姜士安哑然。农村兵入伍后不要农村对象的问题一直是困扰部队领导的问题,也知道原因各有不同,但是如果一一调查清楚、区别对待,领导整天就甭干别的了,所以只能一刀切,只能按照现象划类处理,基本原则就是,不许当陈世美。从连部出来,姜士安给当时已去了护训队的我写信说了这事,不久后,便踏上了回家结婚的路。

  后来,我问姜士安,如果我回了信,你会怎么样?他反问我,如果你回信,你会怎么说?

  我问他:“现在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目光越过台灯望着对面的墙壁。“说实在的,我对她从来就不是很了解。人确实老实,可也不是事事顺从,有些事上,相当固执。就说让她学文化的事儿,每次她都答应好好好,你书都给她找了,她放在那里摸都不摸。”

作者:    来源: 中国网     编辑: 关云慧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