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26)
“你这次来北京是为了这事?”
“死马当活马医吧。可能需要在这里住一段,住饭店,一天就是几百。”
电话铃突响,我小跑着去接电话,水淋淋油呼呼的手套都没顾得摘下就抓起了话筒,生怕吵醒海辰。彭湛知趣地站着没动,这个家里的电话与他无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请问是韩琳家吗?”
“是。”
“请找彭湛。”她说。
“请问你是哪位?”
听得出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兰州。”
我说:“是小吕吧?”
“你是韩琳大姐!……韩琳大姐,我跟你说,我认识彭湛的时候,我跟他好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北京还有妻子有孩子,真的,一点不知道……”
到后来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她的话我信,但不喜欢她的腔调,不喜欢那腔调里透露出的东西。
我说:“小吕,听我说,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真的。我和彭湛的关系早就不好,刚结婚不久,有一个月没有?就分居了,直到现在。我们俩的结合纯粹是一个误会,一个错误,根本上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两股道上的车……”不动声色地,合乎逻辑地,实事求是地,表达了对她的爱人的不屑——那是一盘我看都不想再看了的剩菜,你尽管吃,都吃了最好,免得浪费。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
于是我明白了,她是对我没兴趣了;于是便对她说“我给你叫彭湛去”。彭湛在厨房里,正在接着刷我刷了一半的排风扇,我告诉他,小吕找你。他立刻垂下眼皮,在抹布上揩了揩手,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他很快回来了,满脸乌云......
彭湛在北京的日子,天天一睁开眼睛就出去办事,晚上方回。晚饭大都在家里吃,生意不好,饭局就少,也算是一个规律。那些日子我觉着家里的东西怎么也买不齐,刚买了酱油醋没了,醋买回来糖又没了,赶等买回了糖来,又没了手纸。这天晚上,他回来的比平时早些,我们开饭的时间也就比平时早,六点的时候,饭已吃完。饭后他又是碗筷一推,起身离席去了小屋,片刻后,电视机便响了起来。
我在厨房里洗碗,海辰跑了过来。
“妈妈我要看《葫芦小金刚》!”
看表,快六点一刻了。我说:“去看呀!”
“爸爸不让!”
“为什么?”
“他说他要看。”
开始时我态度还好。
“看什么呢?”我说,这时屏幕上那女人已把脚举得带出了小腿——腿却光润浑圆——看样子还有要继续上举的意思。
“不知道。”他摇摇头,又说,“连续剧吧,我也刚看,没看到头儿。”
“不知头不知尾的,有什么意思?先让海辰看,他的动画片开始了。”
这时那女人圆圆的膝盖也浮出了水面,彭湛眼盯屏幕看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没说什么,但也不动——我径自过去调了台。“葫芦娃,葫芦娃……”随着《葫芦小金刚》主题歌的响起,海辰忙不迭地跑到电视机对面坐了下来。说是对面,其实是斜对面,正面被彭湛霸着,动画片一开始,他就沉着脸拉过一张报纸看了起来,没有一点要挪窝的意思。我也没再进一步提出要求,什么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回到厨房继续洗碗,边洗边想,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彭湛打算什么时候走,不管时间长短,给我个心理准备,我不是一头可以蒙上眼睛就拉磨的驴子。
“妈妈!尿尿!”
海辰叫,理直气壮。这也是我们母子之间一个没有约定的约定:在他法定看电视的时间里,他尿尿通常由我来接。开始我也曾让他自己去厕所,他舍不得去,就憋着。直到有一次我由开裆处看到他的小鸡鸡充盈着,前面一滴一滴地向外滴着水,鸡鸡下面的沙发滴出了一个圆圆的水渍,而他仍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浑然不觉的样子时,才决定,以后,属于他的这二十分钟就要分分秒秒完完整整地属于他,雷打不动。却并不打算延长看电视的时间,正因为有限制,才会珍贵,无休止地满足孩子的欲望,会使他没有了欲望。
“妈妈!”
海辰的第二声叫终于激起了我强压多日的怒火,我大声地命令道:
“彭湛!给海辰接尿!!”
片刻后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一手拿尿杯子,另一手扎煞着,满脸的嫌恶和愤怒。
“你看看你看看!尿得我满手都是!床上也是!他都这么大了,有尿为什么不能去厕所!这个孩子我看都是叫你给惯坏了!”
海辰不合时宜地跑来。“妈妈,《葫芦小金刚》完了。”
彭湛“霍”地转向了海辰:“海辰!你给我听着——”
我一下子插在了他和海辰的中间,抢先说道:“海辰,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少儿节目。”海辰脸上蓦然开花一片惊喜,转身跑开。
彭湛继续冷笑:“整天吹自己会教育孩子,就这么教育啊,我算是见识了。”我不做声,只是看他。他越发受到了鼓励,声调渐高,“韩琳,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是管不了,让老子来管。”接着就扭脸吼了一嗓子:“海辰!”
“哎——”海辰奶声奶气地答应。
“没事儿海辰,看你的电视吧。”我也冲门外高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到彭湛面前,伸手把他身后的门关上,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愣住,竟完全听不明白。
“你、什么时候、走!”
为了海辰,我想让彭湛来;同样是为了海辰,我想让彭湛走。可是,怎么让?下过几次决心,话都到了嘴边,说不出来。好几次,看到海辰又和他爸爸一起窝在电视机前,晚会、广告、电视剧一路看下去的时候(道理怎能敌得过榜样?),看到他小油条似地在我和他爸爸的不协调中左右逢源、渔翁得利的时候,看到我们家以前的生活秩序、我自认为是健康规律的生活秩序已然遭到了致命摧毁的时候,便反复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学好十年,学坏三天,海辰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最后,我做出了决定,他留下,我们走。
那天晚上,海辰睡了后,我对彭湛说我得带海辰回家一趟,我母亲想海辰了;他走的时候把门锁好就可以了,钥匙给对门邻居;还告诉了他饭票在哪里饭盒在哪里食堂几点钟开饭等等。
半个月后我带海辰回京的时候彭湛已经走了。
两年里,彭湛多次同我就离婚问题交涉,由于海辰的不同意我就也不能同意,谁说婚姻只是夫妻双方的事?有了孩子,婚姻就属三方,尤其在这个孩子尚未成年的时候。
这两年里,海辰也没闲着,他迅速长大。终于有一天,我想我们有条件再次讨论关于离婚的事儿了,那年海辰五岁。
“海辰,你看你爸爸总也调不来北京,还是离婚算了。”
“为什么呢?”
“如果不离婚,万一哪天妈妈出了什么事,不在了,你就得归你爸爸,得随他去兰州,兰州在大西北,周围到处都是沙漠什么的,远不如北京。……”
“哪里都不如北京!”
“那他还是我的爸爸吗?”在我做了肯定的回答后,他爽快答道:那好吧。
我和彭湛协议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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