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伟人之旅》,脑子里面浮现的便是三个吵吵嚷嚷的茶壶:卢梭、狄德罗和格里姆。外加一个杯子,他要同时伺候三个茶壶,忙得团团转,这便是本书中的“我”,小仆人朗贝尔,德毕内侯爵夫人的心腹。
多年之后,年老的醉醺醺的朗贝尔在巴黎撞上一场重大仪式,某位大人物去世要葬入先贤祠。人群泣如雷鸣,无数平民跟在灵车后面庄严地送别。朗贝尔意外发现,众人仰慕的是他的老相识卢梭,便出来大鸣大放:“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出大名呢!我还伺候过他呢!他以前很喜欢巴结侯爵夫人。”可以想见,可怜的朗贝尔几乎被激愤的群众打了个稀巴烂。回家之后小老头儿咽不下这口气,写下当年的回忆,这便是这本《伟人之旅》。
卢梭、狄德罗和格里姆这三人里面,我最熟悉的是卢梭。他老人家留下的史料最多。这不仅因为他始终生活在风口浪尖,引人注目,也不仅仅因为他伟大的思想给法国带来两百年的激荡,还因为他最喜欢回忆自己的生平。我读《忏悔录》的时候,已经多少有点辨别能力,看到里面的伪善和自私,不觉悚然。卢梭当然是伟大和真诚的,当他为人类的不平等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时;当他提倡人类回归自然和本原时;但是一转背,他又去讨好达官权贵,这也是真实的。他抛弃“小妈妈”华伦夫人是真,他不和终身照顾自己的善良女工结婚是真,他把自己的五个孩子都送到福利院是真,他一辈子离不开导尿管也是真。他在《忏悔录》中提到露阴癖和威尼斯小妓女的时候,读者不难发现口气里的沾沾自喜。可是,在大革命的激昂气氛之中,公民怎能看到伟人的缺点?
“一个仆人讲述真实的卢梭、狄德罗和格里姆,如果不是历史的惊人发现,那就纯粹是胡说八道。”这句印在封面腰封上的话恰如其分。作为古典文学教师和小说家的弗朗索瓦·瓦尔若,善于虚构历史小说,假作真时真亦假。《伟人之旅》很完美地重构了18世纪的文化语境,令阅读成为乐事。
《伟人之旅》继承了法国文学的一个伟大传统,就是拉伯雷传统。书里是拉伯雷式的笑到满地打滚的那种笑声。在拉伯雷式的笑声里,闹趣可以变成骚乱,性与煽动成为狂欢,大人物的庄严面具被扯下,真实面目被围观。最妙的是结局,回到巴黎后,这个小仆人为什么同时失去三个人的欢心呢?为什么进一步又失去的侯爵夫人的欢心呢?难道这不能够反证小仆人在途中看得太多、了解得太多吗?
这是一趟乱糟糟的意大利之旅。三个浪漫又世故的男人,永不停止地吵吵嚷嚷。他们彼此友爱又勾心斗角;追逐名声,又不肯承认;一心追寻风流韵事,反被妓女蒙骗;临到头来,三人几乎完全闹翻,小仆人甚至怀疑卢梭要毒死另外两人。在瓦尔若笔下这趟奇妙的意大利之旅里,启蒙时代的伟大人物,吵架的样子也不过是三个令人捧腹的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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