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时候,火车缓缓开进异乡站台,天空是模糊的灰蓝,看不见曙光。
许多人在下车,动作是忙碌的,有些散乱。她拖着路程上从未打开的行李,走在人群中。地下通道有若干方向,她奇怪,如此多的陌生人,他们怎么会找到出去的路。
在走出车站的第一个拐角,她掏出镜子,里面是一张沉静疲惫的脸,干燥、苍白、颓败但仍然年轻。她给自己打上一点粉紫色腮红,用LANCÔME唇膏点缀精致的唇形。头发还是直直地垂下来,咖啡色光泽。眼睛,她无能为力。
从长大的城市来到陌生的地方,已经不是第一次,区别在于不同的目的。她一路躺在卧铺车厢的床上,火车在很多小站停靠,有时仅短短的两分钟。身边的乘客来了又走,越来越多的异乡口音,直到再也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她知道自己要去城市的名字,那是地图上黑色的宋体字,小小的同心圆。从航空公司售票处得知那里有很大的机场,每日有飞机往返两座城市之间。但她仍然选择搭乘火车,尽管票价已经大体相当。火车会经过沿途的城镇,像市区里庞大的公交车沿路依次停靠,每次停下来,她便有机会终止这次旅行。她并非以目的为终点,而是,需要行路的感觉,需要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决定去那个地方。七年,一直难以做出的决定。
她终于将看见他的脸。手里没有地址,她不能确定找到的楼牌是不是正确,但多年前他曾经给过她一张地图。他对她说:那里有梅雨样的季节,许多几十年历史带阁楼的老宅,黑色的石头围墙,雕花铸铁栅栏,院外的小街上铺的不是柏油,而是青褐的石板。雨水在上面闪光,缝隙里生长油绿的青苔,干净得看不见尘土。
她看清他熟悉的脸,已经很多年没有他的线索。坚强的轮廓,棱角锋利里有满溢流出的柔情。还是记忆中早年的定格,形似经年的原野,季节迁徙,还是葱绿一片。
头发拂贴在脸颊,被风小心撩扰,她相信这里有等待她的爱情,只是时间太久,空等也是倦累,短暂地休息,所以先睡去,只需她到来唤醒。
川低下头,温暖的手抚摸她的眼睛,掌心碰触弯卷的睫毛,一如从前。她说:川,我终于来找你,这是从未到过的城市。她捧起他的左手,划过手掌上的一条纹路,“这上面刻过一个女子的名字,DAISY。”
川的身躯轻微颤抖,她能感知到,脉动沿着手臂上的皮肤传递,衰减。怜惜的眼神流泻下来,她是接纳的受者,他是唯一会伸开翅膀庇护她的人。
火车从始发站启程,载着DAISY。她视喧闹的车厢为空旷的边城,盘旋的街道,微缩成车厢的角落。窗外有风景,平原、山林、河水……从不固定,抬头看,始终是重复的天空。单调绵长的车程,偶尔爬起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试着想象镜中同龄的女子,用旁人的目光猜测、臆断,偶然离开卧铺车厢,她便是空茫的雪后原野中孤独迷途的小兽,贴身衣袋里的票根,就是踏出的脚印,如果不能前行,可以依靠退回原来的地方。而那张小小的卡片,不会辜负,始终给她到岸的标向。
川说:你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自己一个人会让我担心。很多年前,他对她说过的话,不知道可否持久,她想,她是累了。
DAISY收拾简单的行囊,从北京秀水买到的双肩背包,粗糙的浅色帆布,结实得让人放心。里面收入应季衣装,不带任何累赘。手心攥紧没有背书诺言的单程票,到达旅途终点之前,她明白那上面的内容是空白,他的城市以及他的呼吸,与一纸票根之间并无关联。
川在清晨不尽明朗的光亮中看着她。他身上穿的依然是习惯的棉布家居服,习惯了,从不改变的样式。头上睡觉时弄乱了一撮短发,除了成熟男子的坚硬线条,似乎岁月对他格外眷顾。她相信面前的人还是七年前的大男孩,领着她细弱的手穿过街上的车流,看她在杨树散下的光斑里抓着秋千高高地荡。那个时候好像是无声的,动作分划、剪辑,节拍清晰。可以烙印持久的痕迹。
她说:川,多年了,你还没有变。出发前曾担心认不出你的样子,直到发觉是自己变了太多,不再是梳辫子,穿白裙的小女孩。可是一直肯定,即使在街头相遇,依然叫得出你的名字。
她十六岁,穿着白色有皱褶的裙子,院落里长着一株粗大的白杨树,是需要她双臂展开才能圈抱的树径。夏天的太阳很亮,她抬头望被枝叶分割的石英色天空,眼睛在睫毛下跳动。树叶密集的地方有鸟鸣,她闭上眼睛,有泪水落下来,嘴角还有笑。
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的视线还触摸在高高的天空。泪滴挂在嘴边细浅的旋涡里,和忧郁美丽的眼睛连接一条晶亮的线。她的脸是沉默的,漆黑的瞳孔分明是背负冰凌的石子,会在外表反射华丽的日光,摸上去却意外地冰冷坚硬。
他说:“你看,这是我家种的丁香花,你擦擦眼泪,我就把它送给你。”他站在那儿,隔着一道漆成绿色的篱笆。
她伸出手去,并不说话。摊开的手心,上面有红肿的伤痕。血管和皮肤在细嫩的部分泛出轻微的紫色,像他手里的丁香花。她是个倔强的孩子,不会用什么东西与别人交换,甚至也包括他。
杨树下的草地是DAISY的领地。孤独和被驱赶的时候,她会穿着永远皱褶的裙子站在那里,让树阴遮挡眼睛,在阳光以外的地方,圈起瘦小的身体。他说:“DAISY,你跟着我,带你去荡秋千。”他领着她的手,穿过街道上的车流,她不说话,跟着他走。那是一座锈蚀的秋千,站在上面铁链会咯吱地响。她不在乎红色的锈迹,用细弱素白的手指抓紧它,在树木散下的光斑里高高地荡。她没告诉他风声会吹动弄脏的白裙,手心一用力就隐隐地痛。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因为害怕闭上眼睛,她知道,失去光亮在空气里快速穿越会带来恐惧,即使如此,可是,没有选择,她不能像伸出手索要丁香花那样简单。因为这个世界肯对你接纳的时候并不多。
她说:“川,我还会想起你的手,牵着我的时候太用力,让淤伤钻心地疼。可是我不说,我喜欢那样的疼痛,需要以此记住不疼的感觉。那个时候会体验短暂的快乐。
他终须离开阳光炽烈的北方城市。夏末的黄昏,他领着DAISY到自家的丁香花丛,那是她从前只能隔着篱笆望见的淡淡紫色。“我想看见你会如丁香花一样美丽,笑的时候有香气散发出来。”
“可是,我生活在北方,和植物一样总无法避免秋天叶落,冬天枯萎……”
川直视她的眼睛,“你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自己一个人会让我担心。”那一年,他,也仅仅二十三岁。他们相隔七年。
站台上喧嚣混乱,人流推挤纷涌没有方向。她手里拿着新折的丁香花飞跑来送他,瘦小的身形淹没在背着大包行囊的外乡人群中。她拼命推开阻挡在前面的强壮成年人,因为太过用力,在站台边缘才踉跄地停住,眼前是黑色的铁轨,却发出浑浊的亮光,像脚下徒然裂开的断崖。氤氲的意识里,她注定会落下去,籍此飘向远方。
全封闭的高速火车,窗子是固定的,不能打开。他把手贴在玻璃上敲打,DAISY望着高高的车窗,听不到他的话。她可以让自己的神情从焦急中冷却下来,恢复往日淡漠的脸。她问:“川,有一天,我可以去找你吗?”不期待他可以听到,亦不必有他的回答。他做出手势给她看,不停地重复,然后列车开动。她跟着跑到站台的尽头,朝远去的火车抛下那支丁香花。
车站重新回复成空旷的洞穴,她坐在路轨旁的石子堆上,耳边是吹过棚架萧索的风,过早闻到深秋的冷。她想:总有一天,我会从这个起点去很远的地方。
她说:“川,收养我的人家不再供我上学,打发我去服装厂做缝纫女工,并以此作为留我居住的条件和费用。机器的声音让我的双耳麻木,灯光很暗,几乎辨不清布料的颜色。很多时候累得不行,没有地方休息,只能在洗手间喘息片刻。每天早晨醒来都想来找你,可是并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可穿。因为我明白你会担心,那件白裙子小了,而且,再无法弄平。”她苍白地笑,“有很长时间,我不再穿裙子。”
川带她走进自己的房子。走廊楼梯和建筑外观一样久远,声音细碎但结实的橡木地板,和经常被扶撑的手掌摩挲成暗黄油亮的栏杆,古旧得随时会飘走。川的房间占据小楼的一整层,全部用紫黑色胡桃木精心装饰,家居摆设也遵循同一色系。因为时间太早,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柔软的橙黄色光,走近了会困倦。川问她:DAISY,你饿不饿,我去弄些吃的给你。
她摇摇头,“只要给我一张床,和一杯清水。我很累,好像几年都没有安心地睡过觉。”
火车一直向南开,路轨在平原上延伸。两侧有麦田和稀疏的树木,远方是叠嶂的山脉,黑灰色,上空悬浮着低垂的诡秘云朵。落日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另一侧车窗上,照亮邻座男人苍白的脸。沉寂的车厢里散射出空虚的光影,每个人只是无语,动作轻微,不发出一点响声。旅途中的黄昏,想做的也许是安睡。
地平线上延续的山脉,似乎是分割冥界与人间的隔墙,有恐怖的威严,在平原上拔地而起,没有缓和和过渡。DAISY把头贴在车窗玻璃上,机械的震颤和颠簸清晰地传入耳鼓。他喜欢眼前的景象,这种自然堆叠的风景,有天国另一端的媚惑,吸引她不知疲倦地接近,而且,终会带她去另一个地方。
她在午夜时分醒来,隔壁传来孩子嬉笑和大人喝斥的声音。包厢里亮着昏黄的灯,车窗玻璃在潮湿的光线下复制出卧铺车厢完整的影像。背景是墨色的玄黑,无层次可分。一些亮光飞快地划过,看不清是星光或者……还是路轨两旁偶然孤立的灯。
深夜,列车停在蜿蜒中途的小站,没有上下车的旅客。车厢间的缓冲器发出沉闷有力的撞击声,然后重归沉寂。小站似乎有孤僻的性格,除了月台上几盏风烛残缺的灯和不远处用石块堆砌出古老轮廓的水井,再无他物。窗外的视界雷同黑白旧照,又有板画粗砺的线条。在静止的时刻,她能从背景中分辨出星光,想象手背敏感的皮肤接触南方冬天潮冷的水汽。独自一人走出小站,探访近旁的村落,山野和清冷的井水。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站台小屋里走出单薄孑弱的影子,像石缝中无根的孤草。他手里晃着一只提灯,列车开动,那几盏孤落的灯光从窗外消失。她问乘务员小站的名字,那人犹豫片刻,“这里没有名字,没有人居住,仅以数字编号标注在铁路线上。停车是为了接纳巡道至此的探路工。”
DAISY在沉睡中被唤醒,他正站在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就附下身对她说:“你看,天已经黑了,从日出睡到日落,一整天连动都不动。”
月亮已经升上来,能从窗棂映过淡黄色的影子。今天不是满月,所以弯曲的弧线悬挂在屋檐上酷似一只风铃。
女孩平躺着望向深蓝色夜空,“川,在你这里,第一次让自己熟睡过去。从前的日子像极了草原上追逐水草迁徙的羚羊,停不下来。累了的时候也不敢闭上眼睛,因为草丛里会跳出猛兽。闻得到水草的气息可是不敢靠近,那里是物种混杂的地方。而我,只是落单的动物,绵薄的力量不足以保护自己。不记得先后住过多少房子,不论喜不喜欢,从没有长时间停下来。经常还未熟悉周遭的环境就又要离开,总是不停地走。我不是循着最终目的一路前行,而是,归于大海中的漂泊者,被洋流携带,要找一片陆地,可是却不知道陆地的方向。所以必须首先在四海苍茫中漂流,或许某天水线处模糊的黑点……仅是岛屿。”
月亮渐渐明亮起来,微薄的光即使黯淡依然透过敞开的窗铺就蚕丝样的光华,一小束淡紫色丁香插在盛了清水的瓶子里,窗外有风,不声不响地在空气中染上一抹淡香。她问川:“还一直种着丁香吗?”
“是啊,很多年习惯的植物,从当初那个小城带来了种子。原以为不适应这里的土壤,没想到会枝繁叶茂地生长起来。”
“它们可能是随兴而生的物种,七年里,到任何一处都会遇见,淡紫与粉白,妖艳的香气。只是再没有从你手里拿过那一支的样子和美丽的颜色。”
“七年里,你想过我吗?”她背对着他,头发的边缘是盈盈的月光。“可是我不愿意让你回答,这句话只是心里的一部分,也不做任何设想。那一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跟着你走,那个日子时常想象会凭空出现一个人,他能带我走。后来,是你,用一束丁香吸引我的注意,带我穿过街道去对面的花园。那里是熟悉的地方,只是你带我去,场景又变得不同。”
DAISY抚摩着那一小束安静的花朵,细密的香气是伴和与陪衬,另有极致的触动围绕其中。她早已看到那只紫檀相框,照片上的女子,精致貌美,直望却在视线中染上极致的凝冷,而且会有阴霾的雾气,忧伤层叠地缠绕,与眸子里的冰霜弥合。DAISY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文字,她与她有某些相容的东西,又在同一个层面上强烈地排斥。
她说,“明天是上个千年的终止,今生静修的边缘。所以选了今天来找你。川,七年是一个命数,这一千年里,不知道我们过了多少个前世今生,千年漫长,却终不能将这一命数除开。就像我们不停地重复,全无自知。”
他望见她注视相框中的女子,走过来,拉着她坐下。他说:一个阴郁中散发幽香的女子,她的眼睛,和你很像。你们很多地方类似,是否前生的姐妹?
她是我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女孩,独守着整面空楼,身边再无亲人。她是孤独的,常一个人站在那棵很粗的樟树下,穿着质地轻缦的白色纱裙,仰头看树叶缝隙里的天空,和你当年是那么相像。她不说话,也没有笑容,脸上是一贯的苍白,只是这一点与你不同。那时候我常想,遥远的北方,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她会倔强地伸手索要丁香花,可我却不知道她在哪里。循着旧址寄出几封信,信中询问满园的丁香不过是借口,可是一直没有音讯。
“那时我已经离开,”DAISY说,“一度住在北京,和另外两个读大学的女孩合租崇文的旧楼,近旁有通向郊外的铁路。在那里只是暂居,没有特别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里同长大的小城一样四季分明,虽然我并不确定那就是家乡。
她终于看见照片上的女子,如果不是形似的脸庞,仅凭猜测断然无法相认。
她说:“你就是DAISY,好听的名字。”她穿着样式简单的珍珠白色裙子,贴身剪裁,精雕细作的腰线。DAISY则是沉郁的亮黑,憔悴诡异的质感。她说:“你可以叫我洁。”
DAISY与这女子并没有相遇的准备,她率直地表白:“我好喜欢你。”然后转过头问川:“我可不可以叫她姐姐?”
“当然可以啦。”他笑着对她说。笑容是英俊明朗的,和外面的风一样干净温和。
她说:“姐姐,你和照片上并不一样。”
女子笑着拿起像框,“是啊,七年前的旧照,怎么会相同呢。川说让我保留这一张,因为这是他最初的印象。他似乎迷恋初次相识的场景。”女子挽住川的胳膊,转身,极尽自然的碰触。
DAISY微笑着退到窗口去闻丁香花的气息,她的脸被阳光照射着,风把她的微笑吹散在空气里。洁是如此柔情缦绕的女子,照片中的暗喻,排斥的是自己旧年的影像。
女子看着川,“DAISY是个孤单的女孩,我们可以启发她爱上一个人,或许一切就会安定下来。我们不该问她经历过什么,让她说出来可能比重新经过还要残忍。”
川说:“她内心有一些阴暗绝望的影子,无法让自己接受阳光。”
DAISY穿着宽大的男式衬衣,她笑着说:“你看,你的衣服我穿上去是这么大。我一直很迷恋这件白色衬衣,因为它与我自己的每一件相比都是如此不同。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的时候总想寻觅一件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需要有某种牵挂,然后紧紧抓着它。夜晚孤独的感觉便不再那么强烈,是等待将来见到一个人,他会认识我,并惊喜地发现我居然拥有他的东西。就像现在,我穿上你的衣服让你看,心中隐约体验归属的暂息,即使很快又要上路。你给过我一支丁香花,曾经是一段时期的全部,即使不能持久。花开了,即刻会凋谢,许多时候盛放并不比花蕾美丽。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出精致的瓷白色光泽。她说:“川,第一次对自己这样讲的时候好像已经为明天的行程做好准备。安静地躺在床上,意识却浮躁地想象,收拾行李、预定车票、整理房间里的杂物,抛下再也不需要用的东西。关了灯,最终在假设的情景中睡去,然后在空无一物的早晨醒来。很多时候,川,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无从猜测那个在站台上接我的人,或敲开门以后伸手接去行李的人是谁,他的面目是模糊轻率的,散淡的动作,就像我经常离开一段时间,很自然会回来一样。我们彼此之间已经适应一切,包括时间和习惯……想象久了,一些空茫的虚设会渐渐趋向真实。当我对自己许诺这一过程,其实已经失去对结局的把握,不想睡的时候静静地坐着,终于明白那无非是以最后一个千年为自己平添的借口,预言某些温暖的东西会来,也预知是寂寞和厌倦漂泊的安慰。
川,生活本来就是流经的河水,它可能安宁地从身边穿过,可是你望不见表象下疼痛暗涌的水流带走了多少东西,卷去了多少泥砂。它会无声无息地侵蚀堤岸,在你以为安全和坚固的时候突然逼你后退。可是,很多时候我们会忘记来路,也不知道该退到哪里,脚下的泥土塌落,看着它们被水流卷走。
曾经丢失了你留给我的地址。那是记在一张纸片上的字符,我一直妥帖藏着它,不让自己轻易翻到。因为漂流落拓的日子很容易就萌生依靠的念头。可是后来……”DAISY浅淡地笑:“它真的遗失了,再也找不到。一度以为再也不可能遇到你,睡觉的时候就常做噩梦,然后看见旧式带阁楼的房子。它的墙和今天看见的一样,黑色的,雨水落上去会闪光。低垂的树叶下有平整的石板路,缝隙里生着新鲜的绿色青苔。我隔着雕花的铁栅栏门,可是没有叫你的名字,也没有进去。我的方向似乎不该是这儿,这里是安静的。天空下起雨来,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于是我还是走,眼睛里的景物渐渐远离,街道上开始喧闹,许多的笑声,他们仰着喜悦的脸,那一刻我也抬头,看见烟花在潮湿的天空,肆意张扬地开放。
一些东西,丢了很久,我们却不知道。以为一直记挂着它们便不会消失,以为伸手就可以抓住。就像空守埋藏地图的旧址。可是,川,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心愿,想要的,它从来不给。
在边远的小城,曾经租住一处淡雅的小宅,有院落。窗外是异乡冷僻陌生的天空,月亮是故乡没有的银白,明亮得不敢正视,风里有花香。寂寞的时候对自己说,千年的最后约期,会来看看你。我是一只与灵魂伴飞的鸟,看见行经的走向,游离在身体之外。那种观望行走的感觉,分不出是孤独还是因为爱情。我们在宿命的掌心里,是无知与盲目的棋子,千年的轮回不过是没有终局的明棋。各占一隅的棋子不需要留恋也不必有怨言。前世、今生、错过,还是来生提前降临……神灵对我说:他会派我的来生照顾你。
她说:“川,听说千年许下的愿望会在来生实现,我想即便灵魂也等不到下一个千年。外滩一定是个热闹的地方,有那么多期待上天来赐福的生命,居住在天上的神灵也必定选择这样人流聚集的地点收集心愿。可不可以陪我过这个烟火夜?”
外滩拥挤如潮,她走下车,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缩着,用双臂抱紧自己。天空被人工照明的色彩彻底感染,光影起伏,在城市上空狂野跳舞。仿佛极光在一夜之间降临,满眼幻觉。再过几分钟就是新世纪,四周占据喧闹快乐的人群,尖叫的笑声,混乱张扬。DAISY望见许多和她一样年轻的女孩,在男友宠溺的掌心里跳跃,她们穿着时尚的短装,毛茸茸的配饰围巾,朝天空大喊彼此的名字。她抬头看川的脸,依然是沉静的快乐,嘴角微曲的弧线,千古不变的主张。午夜外滩亮如白昼,现实的光线,怎么多了一份空白?空白之外如何用七年时间酿成一份相信存在已久的爱情。
她想踮起脚尖抱住他,让他的脸深埋在自己的发香里,钟声过后时光会继续带她走。她在苍凉的世间已经生存了千年,被游走的空气携带四处漂泊,做空旷的附庸。温暖的眼泪在脸上隐隐刺痛,分不出是孤独还是因为爱情。
曾经以为若是爱,那心情刻印的轨迹会有一千年那么长,竭力为最终的一天保持美丽,如同手里握着的丁香花,却不知道在烟花腾上天空的刹那,一切都在悠悠的风声中老去。一千年其实没有那么久,只一刻便过去了。艳丽灿烂的烟火夜,淡去所有,又消失的东西,比如念念不忘的:年华、漂泊和断折无根的诺言,还有……一千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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