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琉璃，默念这两个字，短促，干净，简约，清脆，如同清明时节的雨。似乎不染人间烟火一般，琉璃，只能是窗前明月，案上清供。尽管物为人用，可再奢华的人物也不好意思将琉璃的物件作为烟灰缸使用吧。然而琉璃的材质和制作工艺却使它注定远离了简朴，最好的创意也无非是在繁复的变幻中流露出朴素的初衷——在琐碎的细节之外，还有着浑厚的“意志”，这两个字也许并不准确。事实上，琉璃是一门执着、甚至必须执迷于此的艺术，除了匠心独具，还应该是浑然天成的，犹如中国画里的工笔，丝毫来不得懈怠。而在作品完成以后，这些细节也就渗入到主题当中了。这主题是花，是果，是吉祥的愿望，还是晶莹剔透的佛像已然不重要了。流淌的液体，铸造执着的心心念念。我想，这才是琉璃的真意。

　　【2】琉璃是中国对玻璃的古称，蕴涵高雅而美丽的特质，在顾盼之间流璨生辉。在佛家心目中，琉璃更是七宝之一，因其“火里来，水里去”的特殊工艺，佛家认为琉璃是千年修行的外在呈现，是精神和智慧的澄明了悟。《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的一句——

　　愿我来世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从某种意义上说，琉璃已是一种品格，一种精神指向，乃至一种高洁境界的象征，是寓意也好，说理想也好，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归宿，在人间烟火中，浅浅浮现。

　　这些琉璃之外附加的意象，也许对于琉璃来说，却属多余。琉璃以各种颜色的人造水晶为原料，用水晶脱蜡铸造法，高温烧结而成，从构思，设计，雕塑，烧制，细修，打磨等数十道冗长的手工工序精心创作，并且一件模具只能烧制一件作品。整个过程是屏心静气的一心一意，是聚精会神的时时刻刻，是梦想和现实的融会贯通。

　　天工自成，只此一件。琉璃的色泽是由各种金属氧化物高温中形成的，绝不会褪色或老化。一件琉璃作品，无论在阳光还是月光下，呈现出来的光彩譬如两个世界里的影像。假若说琉璃已是传世名品，那么，光就是它的母亲，是除却梦想和现实的真正创造者。

　　这几段文字似乎是一种排除法，从寓意——创作——两种融会，直至最为单纯的光。比如，记忆。

　　深自期许的记忆，大抵如此。

　　【3】焰采交替，那些经过焠炼的欢欣和悲苦慢慢沉淀，凝固，慢慢成为一个实体，是驳杂日子里的结晶。思想起，本来就是一条来路，或畅达、或崎岖都是一目了然的，路边的际遇也在渐渐完成，成为一个个故事。青草，繁花，还有晨间的露水，渐渐直逼细节。然而，转过身来，一切又了然于心。山河依旧，还是一个郁郁独行的过客，难以忘怀那一路的风雨相伴，哪怕今天阳光依旧灿烂，但也只是火里来，水里去的一抹光影了，流线飘逸，不足为凭。

　　三十以后，开始相信一种单纯，甚至是苛求，是掠过浮云或浮尘以后的一种渐递开来的澄明。云里雾里，隐入或淡出都自有其道理，无非一种无可逆转的过程。任何过程都会有结局，不管路上的人愿不愿意。结局，就是结局，无法改变的落成，无可更正的走向。幸好还有光，还有阳光和月光下的种种念想，让记忆如同琉璃，变幻莫测，又纷纭瑰丽。

　　【4】我知道，眼前的苛求更为虚无缥缈，世象在另一条轨迹上大步流星，愈来愈混浊的欲念和挣扎让人难得拥有片刻的清醒。至于年少时天真地发问，比如“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和我”等务实或务虚的疑惑早已变得不值一提。改变，是存在，亦是真理。

　　想起一首叫《改变1995》的歌。那是2001年的夏天，我和朋友在街上散步，他在音像店买了黄舒骏的这张唱碟，朋友还说这是一位真正的歌者。两天后，朋友转送给我，说他的新歌不如老歌好听。那天晚上我静静地听完所有曲目，由衷地感谢朋友，不然肯定会错过这淡淡如风的诉说。第一首《改变》时达7:26，他一边说，一边唱，有一个人在追忆似水青春，看尽瞬变世情的了悟之感。听说这首歌是写给其至友的，说几句闲话，再唱一段……让听歌的人不由感觉辛酸连连。还是抄录几句歌词吧——

　　我没有成为你以为的那个人，真的很抱歉。

　　天天都想离开，却不知到哪里才能真正换骨脱胎，属于我们的精彩，早已不复存在。

　　我忘不了你，你却浑然不觉。小你六岁的我，今年已经和你同年。世界不断地改变，改变，我的心思却不愿离开从前。时间不停地走远，走远，我的记忆却停在1995年……

　　最后一句反复了几遍，那种流连和怅惘的情绪久久不散。有时，唱歌是一回事，听歌是另一回事。比如这首歌里的好多字句是我想说给爸爸的，无需重复，只说一次就好了。

　　【5】静静独白，或喃喃自语，怎么听都有深情的味道，哪怕没有旋律，也没有高潮，只余倾诉。无法传唱的，只有独自收存吧。写到最后了，一直不肯说琉璃也是“流离”的谐音词，而后者才是左右你我际遇的命运。因为烧制琉璃的过程繁难，佛家认为琉璃能使人感受到修炼之艰难，而获得坚韧的力量。事实上，琉璃的硬度的确比较强，相当于软玉的强度。尽管如此，可是琉璃特别脆，稍微的碰撞就会破裂。

　　彩云易散琉璃碎，也许就是这样的缘由。

　　琉璃——尽管是确凿的固体，但里面的微小气泡如同呼吸，似乎冷却的生命仍可以随时流淌，只要你愿意。记忆——尽管是一种断定的完成，但你我还在不断地梳理，不断地书写，直逼细节，宛若重生。而流离呢——尽管是无可改写的存在，但你我还在冀求一份安定，一份属于内心的安宁。尽管如此。

　　记忆，也是一种无法握在手里的暗物质，有着近于坚执迷的意念。思想起，心静如水。

　　你看到这件琉璃是一件来自远方的礼物，是一匹马。恰巧家里也有一件，是七年前想送给爸爸的礼物，爸爸属马，一直放在他的照片前，似是彼此的守望。尽管，那时候他已经走远了。

　　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