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晴热如火。
远行周游归来,书桌上第一时间里,拿起放不下的,却是一幅饱满酣畅的斗方:“诗思如海”。
这是香港诗人秦岭雪寄给我的新作,人们通常称为“墨宝”。既然是宝,自然欢喜不迭赶紧收好。唉,我本大俗人一个,立刻暗中盘算:若有一天途穷,不善叫价的我,至少可以委屈它换些银两,聊解燃眉之急吧?
我对书法一窍不通,忍不住还是要用它来练基本功。便不经沐浴不及焚香,大不恭敬将它平铺地上,虚腕端神默想,希望气息相通有所感悟。古人有“师心不师迹”之说,我把它偷换概念,既然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布局留白,为何那样跌宕熔铸,至少我能喜欢它的“笔圆势方”之构思,喜欢引首那清雅疏朗的长章,和压角那凝重沉稳的名号章。想那书人胸中滔滔,“把笔如抱满月”(秦岭雪诗《大篆》),双管霍霍,欲走龙蛇,却能在顿挫回锋里有所节制,藏其锋芒,隐其圭角,按捺不住地一声长吁,犹在纸面拂动。此时正是:“灯如星,柳如草”,“暮色凝成铁青”(秦岭雪诗录)。
或许追求了形式上的圆厚与内敛的鼓胀,撇捺虽存了左右顾盼之势,仍然不得不牺牲字与字之间那一分呼应?
秦岭雪是得过世界华人书法大赛银奖的,本不容我这样的外行置喙。我却了解他一向豁达宽容,肚子里可撑好几条船哩。再说,他既已“阅尽山驿水程”,修行颇深,一般的风吹草动,如何能摇撼心中那一株老唐桑呢。我还知道他袖间好几副笔墨,经常变换招术,不其间魔幻出掌。承蒙他在《香港文学》上给我写过一行题头,兴之所至意犹绵绵不尽,潇洒飘逸却又摇曳生姿,别有“泼一地胭脂”的风流。
秦岭雪,咳,平日里我更愿意称他李大洲。因为表妹舒非的缘故,我们在香港认识,并且一见如故,所以他总开玩笑地跟着叫我表姐。大概与香港人惯把大陆人叫表叔有点关系。
论大洲的朋友们,恐怕一辆大巴都拉不完。商界的朋友风闻他是个业余诗人兼墨客,宽容地欣赏他的风雅,庆幸他总是迷途知返;而我们这些文人,与他厮混得烂熟,不知不觉引为同类,反把他正当经商看作玩票。殊不知,到处都在喊生意难做的商界里,他似乎漫不经心弹弹指,馅饼就从天上掉下来了。自以为认识十余年,相知颇深。虽然促膝密谈的机会几乎没有,大多是咖啡馆、餐桌上,转机前,过境间,见缝插针般聚散两匆匆。再有,就是电话里的问候和互相调侃,这倒是我俩比较擅长的。天上地上地胡侃神聊,就是不谈诗,有点像刻意回避。他是对的,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资格讨论写诗了。
听说他识金石,遂转着无名指上的斑驳金戒请教,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镶的是一颗天然老珠。果然厉害,这戒指还是曾祖辈传下来的。旅行在外,中囊欠丰又热收藏的文友们,请他判断玉器的伪劣,鉴定古玩和字画,他虽谦虚沉吟,却总能对症下药,不负众望。
更佩服他的古典文学造诣,包括戏剧,包括楹联和民俗风情。他生长在“满街皆圣人”的古老城市泉州,这里传统文化世代薪火相传,几乎没有他不涉足的领域。我曾经从柏林直通越洋电话,唠叨问他“雪夜访友兴尽而归”的典故,他涓涓淙淙解释清楚,还要我再查出处《世说新语》。我便央求丈夫从国内邮寄这本好书,随身带着它补了很久的课。我刚上大学的儿子又把它揣到京城,压在枕头底下。
秦岭雪的艺术鉴赏力有时表现得很时尚,给朋友送合适的衣服是他的快乐之一。某次会议上,老作家季仲因了一件粉格的灰毛衣而神采飞扬,让很多女士频频回眸,遂昂首阔视,好多天不舍得脱下。我们知道,即使季仲本人有机会走过这件衣服100次,决无胆识给自己一个如此鲜艳的移形换影。当然,秦岭雪更擅长帮女士物色时装,乐此不疲。他自己说,只要看一眼形体,他就有信心买到合乎尺寸和气质的服装。想必作为他的太太、女儿,和情人(如果有的话),真是有福了。
日后季仲为秦岭雪的诗集《明月无声》友情出演开场重头戏(序),当然跟美丽毛衣无关。不过,正像秦岭雪略一扫描,准确为季仲量衣那样,季仲两指轻轻一按,号住了秦岭雪作品的命脉。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一种气质上的交感,那么另一篇序的炮制者香港作家古剑,诗内诗外,突出了相濡以沫的江湖侠义与豪情。我所崇拜的闽南剧作大师王仁杰,一直是秦岭雪的密友死党。他的描述更具戏剧效果,将一个贪玩耍、迷花旦、精美食、能酒擅茶;时常掩嘴窃笑;有事没事常到人家后墙巡迁,梦想有手帕荔枝当头掷下的;浪漫的真性情的李大洲,活生生立在儒雅清冷如宋词;睿智透彻如绝句的秦岭雪背后。甚至像叶晓梅这般婆裟小女子,只凭同根生于泉州府,借古寺晚钟依稀辨别方向,竟从无声明月中,读出“声声断肠的绿肥红瘦”。呀呀,所谓知己,本不过如此。大洲的择友向来“飞雪漫天”,却也能够“放一叶轻盈”。
以秦岭雪的书法来诠释他的诗,或以他的诗来烛照他的人生,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绝顶聪明的秦岭雪,在他的作品研讨会上,陪我们大家玩这个游戏时,做出很真诚很专注的样子,确实得到友情的巨大快乐。仅此而已。
有谁比他更清楚:
若得明月撞满怀,浅一声也有?深一声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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