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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人三题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7-08-01 09:42:14

  有些人和事,也许你转瞬就会忘却,而有些人和事,却永远忘不了,不管时间已过去多少年……

  ——作者题记

  边疆人三题

  一、连长

  连长姓马,中等个,五官周正,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常年穿一身黑布中山服。衣领袖口油亮,裤腿老挽着,一边过了膝盖,另一边只到小腿肚,看上去很滑稽。有知青和他开玩笑,说他不象连长,倒有点象济公和尚。他听了“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才象济公呢。不贬你,穿过‘甩尖子’(尖头皮鞋)么?贼亮贼亮的,踩在马路上‘嘎叽嘎叽响’。留过长发么?前面头发一拉就到下巴,头一甩,别提有多潇洒!还有挺括的西装,‘刀刀裤’(熨烫得有棱有角的裤子),都穿过么?哼!我也年轻过,正儿八经还是个昆明人呢!”

  每逢提到过去,马连长眼里便露出神往的光彩来。12岁左右就逢文革的知青听他一吹,自然无言以对,不过背后总嘀咕:看你现在这模样,过去也未必就有好齐整!连长婆娘见不得他神吹,拖他回家,扯起他那泛着油光的袖子数落道:“看看都啥样子了?还吹!不害臊?”连长一甩袖头,眼一瞪道:“有啥子可害臊的!人活一世,没点精气神就是不行,哪个象你,整天蔫皮耷耷的!嘿嘿!你要是见了我以前的样子……”连长婆娘一跺脚:“别说了,今年说啥我也要给你置身衣服,买双皮鞋,唉!”连长笑了:“哪个要你买?到哪个山唱哪个歌嘛,你也不想想,这儿到处都是坡坡坎坎,穿皮鞋还不怕崴了脚!”

  连长婆娘不听,硬是省吃俭用买了套灰咔叽中山装和一双平头皮鞋,春节硬逼着连长穿上,美了几日。 俗话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连长这一打扮,就象年轻了十岁。这以后,每逢过年过节或外出,连长便刮了胡子,换了装美气。有不晓事的,又拿连长开涮,说人家的好衣服都是礼拜服,连长的好衣服是过年服。连长听了,把大眼一瞪道:“小子,要真是按劳取酬,我穿戴会比你阔气十倍!信不信?”没人不信,连长是连里出名的干活能手,说田里活儿,犁田耙田,栽秧打谷,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论种橡胶,从育苗、嫁接到移栽,没人比得上;论吃苦耐劳,更没说的,真要按劳取酬,准富。

  知青大多喜欢跟连长干活,他的“干如风,坐如松”的劳动方式很投知青脾味,加之烟瘾极大,便给人与可乘之机。连队劳动,工间休息时间一般就是半小时。休息时,知青们便围着连长吹牛,尽挑连长有兴趣的话扯,且你一支我一支的不断敬烟。等抽足了烟,连长叫戴表的人伸过手腕看:“嗨!快一个钟头了!大家快展劲干!”一次两次……N次,连长觉察了,便表态:“你们这些鬼精灵,以后少给我耍小聪明,想多歇会儿就明说,……但谁要干活不出力气,谨防我不讲情面!”知青们见他通情达理,也给他挣面子。当然,也有偷尖耍滑的,实在让人看不过眼时,马连长便冒火,当面说了不改,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他很会说些顺口溜讽人,如“上班坐着看,下班似火箭”、“出工不出力,不如回家下相棋”等,有些老职工便把他的这些顺口溜整天挂在嘴上,讥讽个别知青成了口头禅,这就惹恼了几个不怕事的角色,在橡胶林带围住了马连长,声称要叫他见红。连长先是晓之以理,又说了利害关系,后来见这些都不管用,就扔了锄头道:“反正我也不会打架,你们要打就动手吧”。几个知青安心惹事生非,七手八脚把马连长一顿好打,然后把他掀下了梯田带。祸已闯下,肇事者商量稍有动静就乘机大闹一番。可谁也没有想到,马连长并未把此事捅开,胳膊肘吊起绷带,有人问,便说是自个不小心摔的。惹祸的知道了,几个一商量,买了糖果糕点去向连长道歉。连长也不客气,收了东西,炒了鸡蛋花生米,又拿出米酒请大家喝。两杯下肚,话便稠,说他年轻时因工作不称心,也和领导打过架。还说他也曾是城里人,能理解知青,从大城巿到边疆,能迈出这一步就不容易。但既然来了,就该好好干,人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能做到这点就不错,至于说扎根边疆一辈子,那是不容易做到的。也不怕你们见笑,我年轻时想回城都快想疯了呢!后来安了家也还不死心,东钻钻,西碰碰,直到碰得头破血流才断了此念。现在久了惯了也就死心塌地了。你们还年轻,以后如果有机会回城,我是不会作路障的!一番话说得几个肇事者打心眼儿里后悔不该打这么个人。

  知青大返城前大罢工,马连长果不食言,没有做任何有碍知青回城的事。临到知青真要离开边疆了,他还换上新装组织了欢送会,送每人一片碧绿的橡胶叶,说是可以作书签,又是纪念品。

  二、景颇汉子

  夜,天空不时过一串闷雷。

  “有暴雨,快走!”看罢露天电影,老职工老李看看天,扯扯我道。我拉上小罗,紧跟着老李出了营部。踏上坎坷不平的机耕道,刚把营部的灯光甩在后面,眼前便伸手不见五指。我一按手电筒,糟!这背时的电筒又扯拐。我想停下来修理好再走,小罗碰碰我说:“别修了,跟着火把走。”

  一群景颇人超过了我们,手里都举着“哔哔拨拨”燃着的火把。这是一种用剖开的竹筒裹着蘸了煤油或松油的布条做成,可照人走一二十里地。

  夜在眼前退开,地上现出大大小小的积水坑。我高度近视,赶不上趟,好在景颇人不断走过来,一直有光亮。隐约听到了流水声,快到大箐沟了,我这才想起扯拐的电筒,就站住了,借着摇晃不定的火光修。大概是心急,出了一身汗也没修好,抬头,见前面打头的火把已拐弯朝右边那条山路逶迤而去。

  “走快啊!”

  小罗在前边叫。我揣了手电,紧走两步,跟着最后几支火把过了桥。眼看这几支火把也快拐弯了,我扶扶眼镜,发愁到连队这剩下的一公里路该怎么走,就在这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小罗突然从我身旁跑开,动作很快,等我刚反应过来,就见一团火光划出一道半弧形,朝我这边飞快移来,紧接着,一个矫健的身影倏地奔向小罗。我叫声糟糕,深一脚浅一脚急跟上去。

  火把光下,一个粗壮的景颇汉子当胸揪住了小罗衣襟,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长砍刀,怒目而视。小罗拿火把的手在颤抖。见此情形,我不禁冷汗直冒。早听说景颇人对侵犯者不客气,他们的‘三刀半’(左一刀,右一刀,逢中一刀,点心半刀,谓之三刀半。其势疾如闪电,据说这是景颇男人的看家本领,一般人不易躲避这种攻击。)光听也令人胆寒,但是见小罗危险,我也忘了害怕,用夹着川味的普通话对景颇汉子道:“老乡,请放了他,让他向你道歉。”

  景颇汉子朝我一瞥,浓眉倏地一跳,忽然车转身,小罗被那只有力的手一拖,歪歪扭扭滑到了我身边。那汉子面朝我俩,用刀在我眼前一扬,操着昆明腔很重的汉话叱道:“你想搞么?”我见他腮上的肌肉不住的抖动,便本能地握住了腰间的腾冲匕首。这时,一群人围了上来,有景颇人,也有连里的老职工。我看见了老李,就把抽出一半的匕首插回了鞘。我知道老李和周围村寨里的人交情很好。老李走上前来,用景颇话和那汉子说了一会儿,景颇汉子就放了小罗,但还余怒未消地用景颇语骂了几句,我只听清了“国民党”三个字。

  一场子风波总算平息,景颇人走了。小罗把那支火把扔进了箐沟。黑暗中有人拧亮手电,我们默默前行。老李打破沉默道:“小罗,以后可不要再这样鲁莽,那会吃亏的!”

  “妈的,看他有好横!我就不信蛇是冷的!”有人愤愤叫道,是小胖子,他也是个成都知青。老李冷笑一声道:“哼!有本事刚才咋哑了?这阵呈啥子能!”一句话噎得小胖子没了下文,老李又感慨地道:“不是我偏向他们,说老实话,这些景颇人,表面看去是有点野蛮,其实心地很善良。你敬他一尺,他会敬你一丈。你敬他一丈,他就会把你顶在头上呢!可是你若要欺负他们,那可是要和你拼命的!你们初来边疆,还不怎么了解他们,久了自然就会喜欢上他们的。”

  事过半年,我去团鄣办事,往回赶时太阳已下山,没有搭上便车,便只好甩脚板。半道上天黑了,偏又在一片前不挨村后不巴店的开阔地遇上暴雨,全身淋得象个落汤鸡,眼镜前雾蒙蒙一片。正着急时,身后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忙转身,用手擦擦眼镜片,心中一喜:马车!正想招手,只听“吁”地一声,马车停在面前,车夫招手让我上,我那高兴劲就没法提了,急忙爬上车。人还末坐稳,一条簇新的毛巾甩过来,抬头,车夫正笑眯眯看着我呢。“擦擦吧,刚买的,还没用过呢!”那昆明腔很浓的汉话使我一楞,一瞬间,我认出了他,同时也想起了老李那语重心长的话。

  三、开茶馆的老头

  因公到团鄣,办完事,去县城,主要目的是打牙祭。在饭馆让缺油少荤的肠胃回肠荡气了一顿,然后心满意足踱上街。小城实在太小,不到半小时就转了个遍。走到丁字路口,我看见一家茶馆,在内地茶馆都销声匿迹时,这边疆小县竟然还有茶馆!

  说是茶馆,实际上不过是紧贴着新华书店侧壁搭就的一间一坡水偏偏房。茅草顶,篱笆墙,一个大灶占据了茅屋的一小半,灶上是一块有五六个碗口大圆孔的钢板,圆孔上墩着铁壶,水“咕嘟嘟”开。大灶以外,有三四张白木小圆桌,十来把竹椅,坐着七八个茶客闲谈。这茶馆很象家乡成都的“老虎灶”,卖的茶也是盖碗花茶,所不同的是不烧煤,灶膛里燃的是没有劈过的树干。我走进去,在一空位上坐下,就见一个精瘦的老头笑盈盈迎上来,左手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拎壶的右手腕一翻,“丝”,一条弧线注入茶碗,不多不少,正好多半碗。左手麻利地一翻,碗盖便熨贴在碗上面。嗯,不错!凭这手就可断定这老头吃这碗饭不止一年半载。我不由将这老头打量一番:长条脸,高颧骨,眼不大,很有神,嘴上有几根虾米胡子,一笑,两排黄牙便露了出来,看脸皮的皱褶,少说也有五十几,多则六十开外。见他也盯着我,这才想起该付茶钱,便问:“多少钱一碗?”

  “一角。”

  一口乡音使我一楞,“你是成都人?”

  “嗯”,老头点点头,俯下身来。“我们是老乡喔!”

  嘿!打这儿冒出个家乡老头!我站起来,敬烟,好奇地问:“您老人家咋个也来这边疆了呢?”

  “当兵来的”,老头边答边吸燃了烟。

  “是五零年来的?”连里有个老职工,是解放边疆时负伤留下来的,我想这老头也是个转业军人。

  “是啊!”老人眯了眼年看外面。“二十多年了!”

  “回去过几次?”我边问边招呼老人坐。

  “一次”,老人把目光收回来,在我旁边坐下,看着我。“是去办老母亲的丧事。” “一次?”我惊讶了。“家里没人了?”

  “有个兄弟,现在大概已做爷爷了……”

  他忽然打住话,象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就和我谈成都。如数家珍地述说着家乡的大街小巷、名胜古迹,回忆儿时在府河里光腚游泳的情景,接二连三地问我巿内各处的变化,后来,他指指茶壶茶碗道:“这都是地道的成都货,六六年回家,见街上的大小茶馆都已收刀捡卦(成都土话,收藏关闭之意。)便托以前在茶馆的熟人买了这些东西,心想在此开间小茶馆,肯定有生意,谁知县上不批准,只好丢在一边,一搁置就是好几年,直到去年,好歹才蒙恩准。嗨!……现在成都的茶馆都重开张了吧?”

  我摇摇头。

  “唉!”老人叹口气,“那就只有在家里喝茶了,可家里的茶又哪有茶馆里的香呢!小同乡,你说是不是?”

  “嗯”,我点点头,岔开了话题,“您老人家当兵前大概是开茶馆的吧?”

  “你好聪明!”老人高兴地说,眼睛一下变得很亮,“我的茶馆就在文殊院那条街,门面比这要大得多,吃茶的人也很多,有邻近住家户,也有过路的。遇到去文殊院烧香的人多时,就坐不下,就要在门前空地上扯块遮阳布,加几个座。嘿!想起来那阵的情景就象发生在昨天……唉!有时我也想回去看看,但又怕连累了兄弟家里……”

  “连累?”我奇怪地问。

  “是啊,谁让我穿过国民党的军装呢!”老人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猛吸口烟,大概是烟蒂烫着了手指,他甩甩手,把手指凑近唇边直吹。

  原来他当的是国民党兵!我沉默了。老人很会察颜观色,马上就感觉到了,便显出尴尬的样子来。这时有人招呼掺茶,正好给老人解了围,他便向我笑笑,那笑容却已不象先前,有点儿象是硬挤出来的。没再说什么话,他拎着茶壶走开了。盯着他那干瘦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于是很后悔对他的突然冷淡,然而却没有勇气叫他转来再谈谈。

  我走出了小茶馆。以后在边疆生活的几年里,我去过几次县城,再没去过那间小茶馆。边疆情况太复杂,据说缅甸那边还有国民党军李密的残部在活动呢,而那老头,又曾是个国民党的兵!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那老人的经历,后来从熟悉他的人口中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现在把它抄在下面:

  他姓黄,49年冬天被抓壮丁,时年三十,穿了军装,便开拔到昆明。刚学会放枪,就往滇西撤。在滇缅边境被俘,先留在瑞丽,后又到了盈江。渔猎、赶马、当脚夫、种地、经商……七十二行,大都干过。受过许多苦,始终光棍一个。文革初期还差点被打成国民党潜伏特务。

作者: 王一白石    来源:     编辑: 关云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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