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的恋情被轻轻提上迈向红毯的历程。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僻静的一角穿上洁白的婚纱,就这么把蚕丝般的手套紧裹着的手放进以神之名起誓相守的那个人的掌心。
可惜从红毯起端引我前行将我托付的,却不是含辛茹苦将我养育的,我那苍老的父亲。
父母在南方乡下的小镇。因崇的父母急于随崇的兄长移民加国而婚期短促,他们没有出席婚礼。婚礼上我的加护人,是我在大学里关系甚好的一位教授。
人若要寻籍口,最方便与快捷的出路,便是从时间着手。我明白父母私底下的担忧。他们是怕他们日久在乡下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言谈与习惯,会让我被人笑话。
又不是嫁入什么豪门,不需拘小节。来看看你们呵护了二十五年的女儿穿上仙子织的白纱踏上那条通向美丽崭新人生的红毯吧。日后幸福最好,伤心也罢,谢谢这二十五年,曾牵着年幼无知的我走过一段路。
只是,为什么当日对着电话,却没有说出这翻话呢?
我果然,是被虚荣,堵塞了感恩的泉眼了吧……啊……
有一点亡羊补牢式的坚持,在婚礼完成后两个星期,送走了崇慈祥的父母后,我与崇商量,接父母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崇欣然答应。
春日,暖阳。
火车站里人流不多,崇牵着我站在站台上装模作样地张望。我好笑地捅捅他说。找什么呢,你又没见过我父亲。
我在找和你有几分像的人嘛。
我对他耸耸肩,微微笑了笑。我心想,这样你永远,也认不出他来。
爸。我唤了一声,快步走向前。崇拉着我的手紧了紧,紧张地跟了上来。
我能看出一瞬间崇眼中的微愕与打量。只是他自小家教极好,修养到家。只稍一下,便爸爸、爸爸的喊的顺口与亲热。
晚上在一家星级的酒店吃饭。作为家长的见面仪式,崇的姑妈姑丈一家子为崇的家长代表出来和我的父亲见面。
就桌上,崇的姑妈和父亲热情地拉家常,问及为何母亲没来,父亲叨叨地说,家里刚孵出一窝小鸡,没个人照顾不行,自个儿来看看闺女就行了,以后女儿有什么任性出,还望亲家那边多多教导。我轻轻地笑了出来,跟父亲说,那养小鸡的鸡窝还没换掉吧,记得小时候一次偷偷抓小鸡玩还掉进了鸡窝里,惹得一身臭。父亲听毕郎郎地笑了,崇不时探头过来兴致盎然地问些他所不知道的,我那融化在乡间野路的童年,时而不敢苟同地看看我,扬着嘴角,却皱着眉头。
崇有个小侄儿叫直然,五岁,极惹人喜爱,和我很有眼缘,我逗过他几回,见面便粘我。我抱着他坐在父亲隔壁。父亲伸手过来逗他,小直然却大嚷着把脸埋在我胸口躲开了。看着父亲黝黑而布满蛛网般细密皱纹的手,我忽然觉得,心好疼。直然喊着,你脏,别碰我,别碰我。那一刻,饭桌间顿时肃静了。我紧泯着嘴唇,我怕一张口,便会扑到父亲怀里大哭。父亲交替搓搓手说,哈哈,老爷爷乡下人,乡下人,哈哈。崇掰过直然的脸蛋斥责着,姑母也骂着不懂事不懂事。
小孩子最懂事,我分明看见姑母在看到父亲用手去接嘴里吐出来的骨头时那眼神。姑丈一直沉默地吃饭,对着这样一个土气的乡下老头,仿佛客套也不想浪费。只是大人们的脸都带上了面具,描上了精致的脸谱,真假难辩。姑母与崇的父亲一般,都是和蔼而乐于行善的人。或者说,其实伪装也是一种善良。只是,我想起了一句话。
挨过饿的人和没挨过饿的人,是不一样的。
姑母们无法了解父亲那小鸡喂米饭才会活泼健康的话题,正如父亲无法了解为何这个城市的草地上总插着“禁止践踏”的牌子一样。我开始怀疑当初父母千方百计缩衣节食自小送我到城里接受教育的做法。揣测着倘若我如其他山里的娃子一样,山里小学念书,上完初中,便回家干农活,贤惠勤劳,不懂得什么男女平等,不主张什么个性张扬,我将会如乡下隔壁家的阿兰一样,在邻找个朴实能干的小伙子,嫁与柴扉,伺与灶旁。
换句话说我开始醒悟门当户对在婚姻中的便利。
宴席在强作的欢乐中结束。与父亲回到我们的新居,崇一直殷勤地此后着父亲,我只是默默地,一整晚,都挽着父亲的手,粘在他。父亲说指指我笑着对崇说,都这么大了,还老粘着我这把老骨头,嫁了丈夫啊,就得伺候丈夫,哎呀,还没长大似的。崇柔和地看着我说,爸你就让她在撒撒娇吧,多久没见你老人家了。
爸睡下后,崇在房间捣鼓了一会儿便走出来,从后面揽过我的腰说,都这么夜了,明天钟点工来再拖吧,啊。
爸进屋时没脱鞋,把屋里的地板踩满了脚印灰。在我家乡,地板就是用沾满泥呀沙呀的脚丫子踩的。大地要是没有泥沙,还是土地吗?
我用头顶着他的下巴,说,我怕地脏你不习惯。
呵呵,没你在我身边睡我更不习惯。说完便从我手上夺过地拖,闹着抱我回房间。
父亲来这里的第三天,我和崇一起带他出去狂逛这个繁华的都市。看着父亲事儿如孩童般惊喜的叹息,仿佛感觉父亲成了我未明世事的孩子般。逛了一个上午,给父母买了不少东西,父亲一直心疼说别乱花钱,都七老八十了还买什么光鲜的衣服。其实我知道父亲挺高兴的。那是,哪个父母被子女疼不高兴呢。就像孩童时被父亲赏个雪糕同样地欢喜。中午接了个电话,一个朋友出了点事情让我过去帮忙一下。崇说没关系,让我去,他下午陪爸就行了。我有点不安,崇捏捏我说,还怕我弄丢你宝贝爸爸?就这样,下午下午两点,我们在“新天地”分别,我直奔朋友出,崇和父亲继续行程。
晚上八时回到家里,开门进屋,父亲坐在客厅,坐下没多久,就跟我兴冲冲地说着下午去了什么地方又买了什么东西。看到父亲快乐地唠叨的样子,我心里高兴,也感激崇。整个晚上崇却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加入我们的交谈过。
睡前,我吻了吻躺在我隔壁的崇的眉心,谢谢。我说。他伸手过来抚弄着我的头发,安静了一阵子,终于开口说,你和你爸爸真不像,真不明白他怎么能养育出这样的你。
怎么了?我问。
爸真的完全一点公共公德都不懂啊,他今天踏上了公园里围栏里的草地,挨了管理人员一顿骂。还有,我跟他去试鞋的时候,那小姐看他的脚,让他套上塑料袋再穿上鞋,多丢脸……最后他嬉皮笑脸地凑我脸上说着,你怎么赔偿我啊。
我没有如平时那样和他玩闹开,安静地看着他。他感觉到我的沉默。怎么了老婆大人?
崇,在我们的家乡乡,草地就是大地的一部分,容得下任何人的脚印。我顿了顿,继续说。爸爸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放牛,打稻,朝晨踩着草地出行,傍晚踩着草地归家……你无法想像这样的生活吧……我自小生活在城市里,寄人篱下,规矩学了真不少呢……你知道吗,有时候,回乡下,看着那些随性撒泼的娃子,她们不知道,和她们羡慕我时髦的短裙一样,我也会羡慕她们那种性子呢……我的父母,他们……他们在那种穷乡僻壤,那样地辛劳……支持着我……在都市的繁华中……在像你们城里学生一样的环境求学,生活。
我双手盖在崇的眼睛,我就是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表情。
告诉你你可能不相信哦,我可是我们乡里……第一个大学生呢……呵呵……中国老嚷着大学生过剩,在那种地方,却至今只出了我一个呢。你不知道我考上大学那会,我爸有多高兴……你也不会知道……我爸知道我要嫁你,嫁一个城里人时……有多高兴……他说……这样他的外孙子,就不用寄人篱下……也能……在城里念书了……
那个晚上,崇紧紧拥着我睡了一晚。感到抱歉吗?感觉我可怜吗?
父亲在我们那里住了二十多天,便说想回家了,再留也不愿意。我知道,父亲不属于这城市,不属于这他苦了一辈子把女儿推向的属地。他属于家乡的土地。崇已经要开始上班了。春末,阴雨。我送父亲到火车站坐车。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坐飞机,说怕,要闹笑话。我给他买了快车的卧铺。
爸……
傻孩子,长大喽——。
爸……我跟你回去。
傻孩子,乱说话,像什么样。
二十分钟后,我与父亲坐在开往南方的列车上,与父亲一起离开这个青草也比我父亲的尊严矜贵的城市。父亲无奈地遥遥头说,斗不过你这崽子,看你怎么跟崇交代。我只顾把头依偎在父亲肩膀上,使劲纂着他消瘦下去的手臂,泪光荡漾。
三十二小时后,崇打通了我手机,我已站在家门前苍翠的草地上。
电话里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肯定是故意的,说是出门送爸却把自己的贴身衣物都带上了……
他的声音有点愤愤,也许还有委屈。这个男孩的生活,一直缺乏挫折。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一阵子吧,我太想我妈了。也想我的小时候了。
三天后,我的新婚丈夫莽莽撞撞地来到这个小乡镇,挨家挨户地询问着我的名字。
你真笨,不会给我打电话。我数落着一脸疲惫的他。
哼,就许你任性?就许你让人惊吓?
真是小气。
是谁小气得背夫逃跑的?
我们相视而笑。手牵手行走于雨后微微湿润的草地。
踩草地的感觉真是很好呢。他大叫。
崇……
恩?
我心里想啊,下辈子,我要还要父亲当我的父亲,还要这里当我的故乡,所以呀,下辈子,我决定不嫁你了,我收回诺言啊。
哇,出尔反尔——。
呐,这辈子已经说好了啊。下辈子啊,我就要在乡下做个标准的山娃,嫁个放牛郎,再不让我爸受你们城里人的委屈。
哇,怎么这样啊,不公平,那,我下辈子也生这里好了,下辈子我做他,我做他啊。他指着路过的一个放牛归来的儿童嚷,那儿童冲他做了个鬼脸,屁股朝他拍两拍。
喏,就这样说好了,那你不许跑城里去嫁城里大款啊。
那可说不定了。
什么……
两人叽叽呱呱闹了好一阵子终于稍停了。虽是戏话,可他刚才所说的,的确让我心里好温暖。我想起了一句话。诺言,就是将不断被证实的谎言。而爱情,就是一个关于诺言的传说。
喂蕾子。他捏捏我的手唤我。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官人请赐教。我做作揖状。
是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
哦,标准的骗女孩伎俩。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请讲。
是我第一次看你吃饭的时候。那次我偷偷排在你后面拿饭。你呢,拿了个肥肉梅菜一两饭。我又偷偷坐到了你身后,看着你眯着眼睛把肥肉塞嘴里脸都皱成一团了。呵呵,明明讨厌吃肥肉,为了省那一元钱,不打瘦肉打肥肉。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特别可爱特别……恩……特别没有城里小姐们的娇生惯养。感情是那顿肥肉做的良媒?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深深爱上你的吗?
有屁快放。
就是那天晚上,咱陪完爸逛街后那晚,你跟我唠唠叨叨说了那些话之后。
所以呢,所以呢,呵呵。他搔搔头。
所以什么嘛。
呵呵,所以呢。
喂——。我拧了一下他的手臂。
所以呢……你猜——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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