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情节不能构想或是设置，如同爱情。如此玄妙。微微触及却又禁不住欢喜，新鲜的剥开壳的荔枝肉一般。“遇”如诺言如福气，无比珍贵。我们漫长而平凡的人生，因了这些人，这些事而饱满丰盈起来。

　　一、

　　夜间航班。因为延误接近午夜飞机才得以起飞，黑暗的天空辽阔沉默，只有机翼上的航行灯瞪大了眼睛守望平安。

　　因为我的飞行任务已经结束，我坐飞机回去。

　　连日的飞行，令我十分困倦，很快睡着，几乎不知道几时关的机门。我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似乎，曾经给我旁边的旅客站起身让过位子，但记忆也仅此而已，然后，我就睡着了。头一次次滑下椅背，我在混沌之中又一次次抬起，没有醒来。

　　嗨，嗨。有人推我。我的邻座用真诚的目光看着我。

　　我略显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

　　发水了，快到咱们这一排了，时间短，他们每次只发一遍饮料，我常坐这个航班，你要是错过了，就喝不上了。他关切地说，并用目光向我示意空姐正在我的前一排发水。

　　谢谢。我飞快地说。

　　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良好睡眠均匀的呼吸声。

　　快点，快点，来不及了，你喝什么？我在大幅度地推动和呼唤中再次醒来。与他焦急的目光相对，我生出些许的感激。

　　我的同事，当班的空姐，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姐，喝水吗？

　　我摇摇头。

　　我一脸无奈，我的同事空姐一脸狡黠，我的邻座一脸困惑。

　　再想睡时，头脑已渐渐清醒。我拽拽刚刚离去的同事，示意给我一杯咖啡。

　　我的邻座在我喝咖啡时，兴奋地问东问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我，他身边的这个没当班的空姐。我也不再困倦，陪着他聊东扯西。

　　下飞机时，他特别高兴。

　　这是我坐过的最愉快的飞机，和一个空姐坐在一起。下次，我还做你们公司的飞机，没准儿还能遇到你。

　　无论会否再次相见。曾经有过一个美妙而有趣的相遇留在记忆中，也是一种财富，令我或他在日后某一个时刻会禁不住哑然失笑。

　　二、

　　那是我休假后第一次飞行，由于身体原因，我休息了近一个月。

　　旅客如潮涌入客舱。我站在机舱门口逐个问候客人，力图用目光和语言欢迎每一个乘做飞机的旅客。最初的照面，若能获得好感，这样的旅途于我于客人都是愉快的。

　　我与客人打趣或是开个小小的玩笑。有大汗淋漓的旅客上来，我会递一条毛巾给他。旅客拖着拉杆箱上飞机时，我会弯腰帮他提一下箱子，以便顺利通过登机口处那一条凸起的地毯接口。也有旅客无精打采，我会问候得热烈一点，尽量用我的热情感染他。

　　我们存在的每一方空间的气氛，都有赖于我们的营造。欢快的，沉默的，忧伤的，喜悦的情绪很容易彼此传达感染。这些微小的情绪分子像没头苍蝇一样，会东跌西撞沾染给我们每一个人。

　　又是你，真巧。隔着四、五个旅客有人惊喜地冲我说。

　　那是一张我并不熟悉的脸孔，同我每日迎来送往的旅客并无两样。

　　真好，欢迎您。我也连忙堆起老友重逢般的喜悦迎合他。

　　怎么这么巧，碰到熟人了，我上个星期才坐你的飞机从广州过来，今天就又碰到你了。我刚才还发愁这几个小时该怎么过，多无聊呀，却没想到碰上熟人了……他快活地唠唠叨叨向客舱里面走去。

　　我也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我上周还在休假，没有飞行。其实，即便飞行，我也可能会忘记他，飞行中遇到的脸孔如梦境中的花朵，消失得很快，难于捕捉和保存。而旅客则不同，每一个飞机上的乘务员是数量有限的，漫长的旅途只与那么几张面孔相对，有时，他们的记忆就很持久和鲜活。乘务员良好的服务。傲慢的待客。友善的脸孔。得体的语言。他们感受过，便会记得，点滴的好或不好，都有可能成为一生的记忆，甚至覆盖了航空公司，飞机和中国民航。他们脑海中并无部门上的严格区分，对于，旅客而言，空姐是一个公司最为具体的形象。

　　飞机平飞后，我巡视客舱，看到他微闭双目，表情安详。我返回身拿一条毛毯，给他盖上。

　　谢谢。他睁开眼睛。

　　我们是熟人，不用客气，应该的。我说。

　　他点点头满足而塌实地闭上眼睛。

　　我们是熟人，漫漫人生路上碰到的熟人，在某一个瞬间，曾给予关怀，多么好。

　　三、

　　那天，我在客舱中巡视，窗外是幻化浮游的白云。

　　一个旅客掏出手机，我急得满脸通红，厉声指责他怎么可以在飞机上使用手机，在飞机上使用手机会有哪些可怕的后果，为什么不能使用手机。我如一个在向导师进行论文答辩的学生一般，由浅入深进行着自己的辩文。这些内容我已反复背诵烂熟于胸，甚至哪里该加重语气，哪里一语带过，我的喉咙肌肉都有深刻记忆，完全不需要大脑的帮助。至于脸红，那是天生的，与我是否紧张无关，与我说话的内容是否有道理无关。我制止不了脸红的发生，所以听之任之。那个旅客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发怒，没有辩解，他一直在听我说。然后，把手机合上。我的长篇大论结束时，他说，抱歉。

　　我返回厨房，仍是意犹未尽，觉得自己说得真好，有理有据让旅客哑口无言。乘务员拍拍我通红的脸蛋说，那个人是重要旅客，登机前收到的重要旅客通知单上写着，他是中科院院士。

　　我正要喝水，润润刚才使用过度的喉咙，听完这句话，手和半张着的嘴就悬在了半空。我来回踱步，不安的心情已经无法掩饰，且不说得罪了重要旅客，我在“大腕”面前的班门弄斧、夸夸奇谈也足以让我汗颜。但他为何不制止我，不反驳我，不嘲笑我。我的语速是有点快，但也不至于完全插不进话，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表情似乎并未动怒，他的态度好象也并未因我的孜孜教诲而恼羞成怒，但愈是摸不着端倪，愈是不安，继而，我开始认真回想曾说过的每一句话，是否有学术上的破绽和理论上的错误。

　　良久，我决定出去致歉，因为我终于回想起在我说得刹不住车时，有些话是我臆想出来的，并不完全有理论依据，我当时为夸大他的行为的危害性而顺嘴说了一些话，具体内容我不能完全记得，但当时信马由缰的思绪我还是有记忆的。

　　我又走过去。

　　真抱歉，我刚才太急躁了，有些话可能说得不当，在一个院士面前大讲理论，让您见笑了，请原谅。

　　他呵呵地笑了，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也震颤起来。

　　你说的有道理，我虽是院士，可也并非样样精通，我刚才是在认真地听。航空知识并非我所长，我还长见识了呢。

　　我的脸愈发红了。

　　这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对我不了解、不擅长的东西，我是抱着一颗“初心”在学习呢。不过，现在容我解释一下，我刚才没有打开手机，我只是使用手机中的记事本，它不会搜索信号的。

　　那您刚才怎么没说啊。

　　我老了，说话赶不上你的节奏了。

　　他哈哈地笑了。

　　院士尚有一颗“初心”，我又未何不能呢？我想，我也应该快乐地学习更多的知识，平静地面对压力和困难，坦然地生活。

　　我在这位旅客的身上获得了感悟，轻装前行，怀着一颗“初心”，而这旅客变成为了我的良师，多么幸运。

　　有时抬起头仰望天空，视线却被高大的建筑分割得凌乱而狭小；有时想找个人聊天，身边的行人如流言语却哽在了喉咙；有时径直走进住宅小区，环顾左右似乎所有的邻居都那么陌生，摸不着出路；有时在街上闲逛脸上带着愉快地微笑，惊愕地看到来往的眼神竟都那么戒备、倨傲和空洞。也许我们太过戒备，便忽视了身边这些微小的快乐，或是短暂相逢过的旅客。若尽心感知，坦诚交谈，也就不再孤单，生活的热气就会渐渐升腾。

　　我们总在相遇。在人群之中，云层之上，多么珍贵的缘分，或许，某个航班我们便邂逅了快乐，获得了知识，增长了见闻，或是拥有了感悟和信念。

　　只要愿意，我们就会有美妙而愉悦的相遇。在任何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