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50年前的书签，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也不是名人的赠品，只是一张普通的卡片书签。这是中正中学学生互助会印制，红色为底，绘有几个年轻人埋首勤奋读书，题辞是：为挽救兄弟姐妹们的前途，出钱出力，是我们神圣的任务。日期1955年。背面是鲁迅格言：“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这书签并不值钱，但50年来我却珍惜如护头颅，不舍得用，唯恐弄脏弄坏。每当翻到这珍藏，心里必然一阵抽搐……

　　1955年，我小学毕业，原本打算辍学，跟一位老师傅学理发，以谋糊口手艺，母亲不肯，坚持要我升学，好歹筹了一些钱，让我去参加中学入学考试。收到录取信之后却又犹豫，升学费用不小，愁绪万端，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升学。

　　一天晚上，突然有两个年轻人登门造访，他们是中正的学生，自称是学生互助会负责人，因为看到限期届满我仍未报到，上门看看是什么情况。了解实情后他们叫我第二天到学校报到，替我缴交学杂费。我因此才能沐浴在美丽的中正湖，领略湖边芬芳的花草树木。

　　两个学生的其中一个是吴雄飞。他知道我经济拮据，介绍一组小学生给我补习，赚点钱解决生活问题。我运气好，其中有一家姓方的钟表店老板给我很好的待遇，6年的中学生涯就靠方老板资助。

　　我也很感激学长雄飞的帮忙，但我没参加当时校园里火热的各种艺术活动及时事学习小组。雄飞好几次给我提示，要把眼光放远，许多人的斗争，就是为了将来的好日月。他给我读黑格尔哲学文集，那张红书签就夹在这文集里送给我。偏偏我最怕读哲学书，硬着头皮看了七八页，头痛欲裂。好在雄飞没问起我的读书心得，他忙得很，穿梭在校内各个组织里，还不断给我送来一些马来亚革命故事，以及中国刘胡兰英勇牺牲的书籍。《血碑》这本血泪之作，我也是在那时候读到，因此痛恨法西斯专政，但终究还是一个旁观者。

　　1956年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学生运动，反征兵游行爆发，中学生联合会成立，一些学生以更大的热情卷入推进社会的运动。斗争是残酷无情的，吴雄飞忙得脸色苍白，头发蓬松，依旧意气昂扬，尤其是学生集中在华中和中正的那一段日子，他奔波在学生群和指挥处，历经10多天。星流云散后，雄飞失踪了，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大家也忘了他。

　　有一天，报章登载一则骇人新闻：15个在印尼受训的青年，黑夜乘降落伞空投在南马金山附近，全部被擒获，其中赫然有一个吴雄飞！这晴天霹雳，震得我手足无措。虽然我和雄飞没有组织上的关系，可是在那黑白难分的时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把两大箱他赠送的书刊报纸付之一炬，偏偏那张书签成了漏网之鱼，多年以后，偶然在整理书橱时出现在我眼前。每当看到这张书签时，心里深深刺痛，我成了知恩不回报的家伙，当时就只知道赶紧与他撇清关系。

　　时也，命也。岁月可以涤尽鲜血，雨水可以冲淡一切，为何我的耳畔分明听到天外传来的吟唱：“我是笼中小鸟／远离了佳美的山野、田园、小鸟／因着你爱／我心何等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