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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由故事构成的
http://shuangyashan.dbw.cn   2007-07-19 09:05:16

  宇宙并不是由原子构成的。

  宇宙是由故事构成的。

  回想太古之前的太古,蛮荒之前的蛮荒,那时什么都没有,没有宇宙,没有世界,没有物质,没有超男超女,也没有原子夸克。甚至,连得时间空间和能量都一概乌有。实在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突然,发生了宇宙大爆炸。大爆炸不是别的,是一篇构思巧妙、气象恢弘的故事。说是大约一百五十亿年前,在这不着一字的虚空之中,突然“乓”地发生了一阵爆炸,炸出了现在叫做基本粒子的东西,粒子很快就组合成了原子,继而分子……由极小的微粒聚集成了大团的物质,最终形成了星系星团、恒星行星等等天体。于是,也就有了我们今天寄浮游之生的地球。而且,不但有了空间,也有了时间,转瞬即逝而又多愁善变的时间从此开始了……

  不但如此,人类也是由故事构成的。

  想当初,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望断天涯,人在何处?故事家开始说书了,讲的是所有人类不论如何方趾圆颅,万不漏一全都起源在非洲。亚洲人是从非洲迁徙过来的,而美洲人又是从亚洲搬家过去的。这,不是在讲故事吗?

  甚至于,世界上各个民族也是由故事构成的。

  世界各民族除汉族外大多有史诗——诗歌题材、篇幅宏大的故事,叙述他们先祖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历史。如英国《贝奥武甫》,法国《罗兰之歌》,德国《尼伯龙根之歌》……而且,不仅有史诗,也有诗史。四五千年前埃及的古墓里,那张张莎草纸上就在讲他们骈手胝足的生活故事;古希腊的歌手演唱他们神仙和英雄的故事;古印度流传下来的是众多寓言——所以,佛经里也经常用寓言来讲道;古波斯则盛产民间传说;阿拉伯人给我们讲故事讲了一千零一个夜晚……可以说,要了解一个民族,她的历史,她的性格,她的风貌,甚至她的缺憾,最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读她的故事。

  还不仅如此,中国历史也是由故事构成的。

  我中华故事很富特色,具有体系结构。盘古神话是第一个神话故事时代,说的是宇宙起源;女娲神话是第二个,讲述着先民繁衍;伏羲神话则是第三,标志着文明初创。这以后,炎帝黄帝、帝喾颛顼、唐尧舜禹,则进入故事复合而接轨现实的阶段。妙就妙在,我们中华民族是先讲女娲造人;盘古是后人为了追求故事完整而补上的。可见,中华民族从来就以人为本。于是,后来便有一连串大人物登场,“文王演‘易’”、“斩蛇起义”、“玄武之变”、“黄袍加身”等等。凡圣人出世、王朝兴废,全讲得出故事,作为铁证……

  人类喜欢听故事、信故事,这有深层的历史原因、心理原因和社会原因。

  咱中国人从来就是善于说书和喜欢听书的民族。甲骨文不仅是卜辞,也讲当时很现实主义的故事。有一则说的是某王子一天去猎雌犀牛,不慎从马上摔下来,后来就死掉了。这个悲情故事发生在距今三千多年前,是中国最早说书人写下的……陆游更摄下了他那时听书的火爆镜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可见盛况。

  心理原因则是后人从文墓里挖掘出来的。古希腊诗人索福克勒斯说了个故事,一名叫俄狄浦斯的人居然杀父亲、娶母亲。荒谬绝伦,谁信?但又好奇,虽不是人人都要伸进一脚,却是人人都想窥探一角。后来者弗洛伊德说,这种心理倾向实际存在,人皆有之,所以才关心、才猎奇。我读过了之后,也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起来,少年时有那么一阵子,对父亲非常叛逆,是小半个俄狄浦斯。所以,故事心理正是人与生俱来的好奇。故事的俏媚就在,您永远不会在实际生活里发现一篇完整的故事,可是,您的好奇心会自动把它缝好。

  社会原因可能是文化原本起源于游戏。所以,荷兰学者赫伊津哈要提出人其实是“Homo Ludens”(嬉人),来同“Homo Sapiens”(智人,即现代人的学名)虎视相对。这么一来,说故事就来不得正经的了,大可随意借鉴,或者偷窃。本来嘛,世上哪来那么多独创原创?文艺复兴是人发现自己为人的时代,关于人的故事也就批量生产了。薄迦丘就借鉴意大利民间novella(说书)为蓝本,做了十日长谈。伟大如莎士比亚,也经常从前人或同时代人的故事里吸取灵感,或抄袭本事。难怪,有人要说“平庸的艺术家借鉴,高超的干脆偷窃”。后来,美国小说家欧文说,他经常茫然,到底有几分相信自己写的故事。再后来,毕加索夫子自道,说了一句“艺术不过就是说真话的谎言”,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观画者在毕加索面前冥思苦想,不得不承认,他画的那些奇形怪状人物,的确比真人还要真。这条文艺以假乱真的铁律终于成立。于是,故事日渐丰满、日趋华美、日益深远、日显诡谲了,也就更加可信了。实际上,仔细想想,世上本来也就只有那么些个故事。它们后来学会了改头换面、重复自身,每次都像新的似的……

  终于,我有一天打开电视机,发现几乎每个频道都在讲故事了。

  这是一尊宏大的文化意象,不可忽视。我首先发现主持者非常聪明,对原本巧妙地作了稀释,名目也编排得极好。品“三国”者隐去了罗贯中《三国演义》或陈寿《三国志》,说《论语》者则冠之以“心得”,等等。电视台也宣布,演讲者不是专家,而是普及家。这正是自古以来讲故事者的嫡派作风,薪火真传。“负鼓盲翁”说的“蔡中郎”是不是“后汉左中郎将蔡邕”,斯人已远,这桩是非谁管得了?至于“心得”就更管不着了。索福克勒斯写俄狄浦斯,不也是研究弗洛伊德“恋母情结”的“心得”么?于是,我在恍恍惚惚之间又感到,伟大祖国本身也是由故事组成的了。时下大家关心明星绯闻、贪官丑闻、名人艳闻、帝王珍闻、上海旧闻等等等等,不更说明熙攘人寰正是故事构成的么?原因嘛,现今的社会节奏加快,竞争加剧,欲望加码,花样加番……也正好安置了一张张蹦蹦床,好让佻的故事在上面欢蹦活跳。而且,故事本来就是一种极民主、极宽容的话语形式,它提供的机制,足够让各种可以想象得出的构思、人物、样式和情节都一齐动员,发挥殆尽。《谷梁》云“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既然因“时”得“势”,何乐而不为?

  对于这种现象,有群起而攻的,有拍手叫好的。我倒觉得,攻之不如导之,叫好不如指出其演化规律。

  首先,我觉得专家教授不必较真。人家说的是游离于正史和演义之外的自家三国,何必“子入太庙,每事问”?再说,从前程、朱、陆、王都“六经注我”,为什么就不许“‘语’注奴家”?不过,赞成者中有人举出“英国的沙马和斯塔克”作为先例,说他们搞了英国历史的纪录片,把历史戏剧化、通俗化,把英国史变得非常有趣吸引人云云。这对则对矣,却忽略了还有关键的一点,就是中外两家没有可比性。就以沙马(S.Schama)为例。他本人就是历史专家,而不单是普及家。片子名叫“不列颠史”,讲的是从公元前三千年到二十世纪的正史,只是形式从书本换成了电视而已;他调用了所有的影视元素,屏幕上演出的是出将入相、金戈铁马,而不是说单口相声;他经受了历史教师的挑剔考评,也得到了中小学生的由衷喜爱,而不是先用“不是专家”挂出免战牌……由此可见,中外相比,自有个人学养、形式规模、旨趣态度、厚薄勤嬉等等的巨大差别,好像不能相提并论。

  好故事原是民族文明分泌的初乳,也就构成了个人文化必须吸吮的初乳,这正是个体发育反映系统发育的道理。所以,人从小就像吃奶一样喜欢听故事。但是,婴儿到一定时候就必须断奶。我有一个怪怪的想法,目前遍地故事,是不是民族从文化上说还没有断奶的侧面反映?话说回来,这急也急不得。不给奶吃娃娃就会大哭。我们今后一定拍摄得出像沙马那样的影视片《中国历史》,也拍摄得出像法国传记片《垂暮康德》那样,用趣事描绘伟大哲人的电影《诙谐孔子》(暂名)。那么,今天的屏幕说书故事也许正是一种必要的准备和过渡。美国广播不是也有过TalkingHistory(侃侃历史)吗?

  当年,美国女作家拉克瑟说了一句“构成宇宙的是故事,而不是原子”(The universe is made of stories,not of atoms),群情大哗。今天,这话儿却在遥远的中国获得了证实。到头来还是毕加索那句话:艺术不过就是说真话的谎言。

  于是,我也有了一则故事:

  从前,有一只盒子,盒子里头又有一只盒子,这盒子里头还有一只盒子……(画外音:讲了一千零一夜后)最后那只盒子一打开——

  您猜猜吧!

作者: 钱定平    来源:     编辑: 关云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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