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环恋着易拉罐,易拉罐的心里却装着可乐。因而,谁都看不见谁的痴情、谁的寂寞。
◆羽觞◇
我被那巨大的网缠绕住,
勒进心间丝丝的纹路,
无情地俘获薄弱的意志,
开始,原地张皇,手足无措。
世上最精致的迷宫入口,
原来正是我决定离去的初衷。
即使徘徊不前,没入泥沼,
我也愿意,下一世的轮回。
六月,寂寥的影子依旧侵蚀着原本灿烂的光芒,到处弥散的关于企及和情愫的气味也愈加浓重。路边的灯火散漫在流离失所的灵魂之间,西垂的斜阳从心底叹出一声声低沉的落寞。
我站在大洋彼岸的湖畔,躲避于小桥的庇护下,出神地看着平静湖面如镜,心中却点点水澜轻轻泛起。本来,我只是愿意一个人以一种流浪的方式去体验自我放逐的快感的,而此刻终于明晰我现下需要的是一个透气的窗口,一个能让心灵沉静下来的容器。
蓦地才发现紫罗兰色的湖底拉起一道长长的、墨绿色的影子,静静地注视倒映在湖面的另一个浅浅的身影。缓缓回头,收敛起面庞上原本的悲哀凄楚,不自然地挤出一丝丝淡然的微笑。
羽圣双手环胸,眉间慢慢凝结在了一块儿:若莲,何必勉强呢?
弥望着他那双纯净澈透的眼睛,我的心仿佛如同缠绕的毒蛇再次纠结起来,开始寸寸噬咬心房。忍不住缓缓走进,我伸手探向那眸子,想要轻轻拂过,让它拓压在心间形成一道深深的印记。
羽圣先是一惊,随后抓住了细致的手腕,让那双近乎透明的柔荑软绵绵地回到了主人长裙的两侧:若莲,你想起他了?
缓缓背过身子,在水边啜泣着。瘦弱的肩膀微微地颤动,泪水浸润了卷翘的睫毛,从指缝中滑下,然后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羽,怎么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吐出缕缕的烟雾。雾从紧闭的双唇中央的小圆孔里笔直冒出来,四处散开,在空气中拉出条条灰色的线,变得像透明的雾。我止住了哭声,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思考时才会有的吸烟姿势。
霍然间,他用手挥一挥,驱散那些尚未散尽的轻烟:还记得相识的第一天么?你不是说过我和他的眼睛很像?
羽,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无力地抓着羽圣的衬衣领口,眼泪又开始滴落下来,溅在他的衬衣上,印染开一片浅浅的污渍。羽,要怎么样才能像你和夕悦一般,成为……
羽圣抬起头看着我,皱了下眉头后,遗留下一阵阵可怕的沉默,而对于这样的缄默却使得我感到了局促不安。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羽,你怎么了?
若莲,你要什么呢,他的爱情么?再有几个吻或许你就会感到腻烦了,因为冷冰冰的亲密接触总是一尘不变的。除此以外,你还要什么呢,他的人?空洞躯壳的生活中拥有的平静也来得那么凄凉,别把它假想为深沉,因为这不仅是包围在肉体的寂静,而是裹入了灵魂的死寂。你认为,你要的就是这样一具老灵魂?
我瞪着大眼睛看他,惊讶他如何会对相识多年好友所深爱的男子分析出了这样一套高深的结论来。不过,他的话确实也让我无言以对,便只好低下头。
羽圣掐灭手中的烟蒂后,柔声说道:你根本不了解黎凯,若莲。你只是在模模糊糊中被那种年龄男子身上的神秘特质所吸引,不过,这仅仅是表象,或者说是少女不成熟前朦胧间产生的幻觉,容易把那些男子看作是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呵,丫头,我敢保证康布罗纳的法语都比他文雅多了。
他顿了顿,伸手擦拭去我脸上挂着的泪珠后,又说:若莲,告诉我,你喜欢他什么?换句话说,你认为他有什么是同你契合的?
我心有余悸,努力平复下来,嗫嚅道:嗯,或许……爱一个人,总是可以为他放弃的,我可以以他的喜好作为努力的方向。
羽圣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我,不停摇着头:爱一个人不是让你去迎合,更不是毫无原则地放弃自己。人生有如此多的选择,我们所要做的,应该是去寻觅一个最贴近自己轨道的人,而不是勉强或改造一个殊途人。懂么?
我有些气恼,恼怒他面对情感时的波澜不惊和极度淡漠,于是不客气地把他顶回去:羽,你好自私呢。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为他牺牲吗?夕悦好可怜哦。
面对我不服气噘起嘴的表情,羽圣竟尔自顾自笑了起来:小傻瓜,吸食精神鸦片,总有一天会需要戒掉。因为你会明白,麻痹到最后只能是伤到无可愈合。
噢,这样的吗……
◆黎恨◇
夜的尽头,
寂寞摇曳的住所,
我在苍穹交织的偏隅,
等待灵魂的归来。
安息。
究竟给了谁,这伤痕累累的芳魂?
冥冥寻求于你无言的沉默中。
泪,无声滑落,
原来破碎的不过是无所依附的空灵。
延绵无尽的悲哀剩下回音在涤荡。
不敢再多停留一秒,
担心就算你的笔触也能将我的魂划破,
不,只怕是一眼的扫去,
我就会频临灭亡。
雾蒙蒙的一切,都单薄而缥缈,无法与夜幕中的现实相对应。我想,前方应该是密匝匝排列着黑黝黝面目不清的雕像,但事实上却是街头艺人拉着提琴,玩着杂耍的广场。我想,头顶上应该是幽深呈深蓝色帷幕下闪着杳渺星光,并渐渐隐退的光景,但事实上却又是明月当空,如一个硕大无比的球灯,把朦胧中的光雾投射到对街幢幢别墅的粉墙上,还将粼粼波纹轻轻地洒向大海……
我真的开始极其困顿,似乎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之间的隐秘而细微的差别。在神思恍惚,如梦游一般的行走中,无意于咨询,也无心去对照,只想让内心浅浅描绘出景致的黑网,打捞起沉寂与海底的童年梦境,让梦的黑雾,慢慢地侵吞那些风致中微弱的灯光。尽管,尽管这梦曾经带给我的,是黑魆魆的惊悚和敬畏。
努力回想和思考着羽圣的话让我的脑袋再次疼得嗡嗡作响,我终于决定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拨通了正在远方的那个人的电话。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随后轻叹了口气说:若莲,回来吧。
回来?黎凯,给我个理由,好不好?
黎凯的声音显然低沉了一些,不冷不热地回答:既然想要回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要的是一个台阶。莲,我愿意给你这样的台阶,回来。
握住电话的手有些颤抖,我幽幽地问他:黎凯,你爱我么?
喂,女人怎么总是这么麻烦。莲,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谈情说爱的时候也需要懂得分寸,要灵活谨慎,特别是恰到好处的。也许是该带点眼泪,但记住是狄多的,而不是朱丽叶的。
我无暇再思考下去,苍白的面庞下隐匿的都是疼痛决绝的表情。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所求的与所得的毕竟还是不同:够了,黎凯,永远不见。
掐断电话后的我没有即刻瘫倒在街上实在是奇迹,但失魂落魄地游走在德国的街头却也是一件够狼狈的事情。
黑鸦鸦的庞大古建筑把我团团围在了中间。古建筑如剑戟林,直插云天。昏黄的射灯把石墙照得斑斑驳驳、面貌可怖,古建筑群益发显得森森然黢黑而沉重。那层层拔高的大墙上,密匝匝地排列着黑黝黝的巨大雕像,一齐俯首逼视着我。我已置身于一个神话般的、不见人影的古老夜广场。
在这样压抑而清冷的环境里,只想着哭,痛快地大哭一场,但眼眶中却有如干涸一般,竟然连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这让我有些淡淡的出乎意料。
若莲?你怎么在这里呢?
一回头,愣住:阿,是夕悦……
◆悦然◇
岁月,匆匆流逝的鲜血,
点点滴滴,浸润在我注视你的眼底。
远去的风景便不再回头,
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时间的洗礼。
旁人只能看着华美如缎的黑发,
转至苍苍白发。
多少个春夏秋冬,
才使那曾有过花满枝丫的鲜艳丰美,
换成了刀刻般饱经风霜的褶皱?
害怕,深深害怕那已经不见的情愫,
宁愿,盲着心,紧闭双目永不开启。
了然于心,却是无泪,
无可欢歌,独自舞蹈。
一圈圈,跳至明日的葬礼。
祭奠,自己。
坐在一个面容姣好,举止优雅的女人面前,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式的惴惴不安。一套浅蓝色的套装恰到好处地包裹住了她柔软丰满的腰肢,领口处微敞且绣着起起伏伏的小花边更能突出她细致白嫩的颈部。头发向后盘起,头上插了一支橙花作为装饰,蓬松柔软的秀发在灯光下恰似一朵浮云,嘴唇上抹的朱红仿佛一道伤口。而且,女子在美丽中更颇具魅力,有四十岁的风韵,三十岁的成熟,二十岁的自信,更甚者还有十七岁淡淡的忧郁。
女子悠然自得地一边浅啜咖啡,一边在不经意地瞟着我,仿若掂量优劣般,这使人有点不自在。虽说我和羽圣相识多年,但对夕悦却能算是一无所知,不过想来能让羽圣爱着的一定会是相当优异的女子吧。
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开始隐隐地微笑:若莲,为男人不值得呢。
你当然这么说啦,羽圣和他毕竟差太多了。唉,你很幸福哦,不像我。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咖啡逆时针转动,木然的微笑甚至有点僵化的痕迹,她的神色略带些凄楚和忧郁:我,是配不上羽圣的吧。呵呵,所以也就……若莲,我们分开了,在很久以前。
或许正因为太般配了,才会让两个骄傲的灵魂都那么倔强,以至伤痕累累。人好像都是贪婪的,却又是愚蠢的,兜兜转转一大圈才发现自己要的不过是原本抓在手里的。羽圣问过我‘你要的是什么?辉煌,财富?然后,就为了用这些把自己喂得满脑肥肠,不停受着痛风病的折磨?’,我永远都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我要的我很清楚,前面就算是火坑我也心甘情愿跳了,绝不后悔。’夕悦的眼泪簌簌落下,恰似带雨梨花般纤弱,惹人怜爱、疼惜,而她的哭声也从呜咽变成了失声痛哭:我们再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去了……
注定是不同的人,追随身后的影子也是截然相反的。从来,都是这份复杂主宰每一个的人生,爱着痛着、离开放弃,到了最后也只剩下自己。想来,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一个小小的决定,一种小小的动作,一次小小的擦身而过,就会给每个人的生命里带来如此多不同的东西:可能是甜蜜幸福,但绝大多数的情况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永恒的孑然一身。
如果她早就告诉他一切,那现在又会怎样?如果从一开始就选择爱情,她和他又会幸福吗?我没法回答这一系列的问题,但唯一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一切都成立了,恐怕这个世界的守则也会被打乱吧。为了爱而混乱,为了太幸福而茫然。原来,一切都是这样的么?——寂寞在手中盘旋,不是何时是它的归期:殊途,终究不能同归。
◆莲生◇
雨打笠帽,雨滴行人,雨溅屋瓦。
诺大的街道上,众生接受着雨的洗礼。
而广阔的江面上一点——孤舟。
雨水不断侵入水面。躁动。
江面俨然成了雨的乐器。
云压低了远方的山,泛起朦胧,一片灰蒙蒙。
低沉的云中一点——断雁。
雨水不断淋湿羽毛。震翅。
风穿插在羽毛的缝隙。
雁仍继续飞——孤独的飞。
只是为了不断的前行。
我坐在充满暖气的屋子里,看着空调滋滋吐出热气,周围的玻璃窗缓缓地被白色的雾包裹起来。拿起笔很想写些什么,却终究没办法落下。门忽然“吱嘎”一声打开,一紧张,握在手中的笔便坠了下去。
羽圣弯下腰为我拾起笔,轻描淡写地说道:若莲,你知道了?
依旧端坐在书桌前的我,乖乖地点头,瞠大眼睛盯着他:羽,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了解黎凯的?
我没有告诉过你,他是我弟弟么?对不起,黎凯很早就清楚你们是不同的人,所以那天才会故意这么说。若莲,你还年轻,应该拥有自己的道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无法契合的齿轮便不能勉强。我和夕悦,亦是如此。
羽圣吸了一口烟,雾气慢慢喷散出来,他又用食指使劲一划,把它们划断,然后凝神注视着已经难以辨认的两段烟雾慢慢消散:若莲,凯也是曾经真心爱过的人,然而伊人此生已逝,爱情不会再来,他的余生注定了只有回忆相伴。你原谅他好么,丫头?
泪珠涟涟,眼神中盛满的是什么?从呜咽到抽泣,泪水伴随着黑夜中的露滴穿透心扉,但又为何痛楚?夜已深了,心忧伤地卷曲成一团,所有人都只是在默默找寻着一种无名的心安的感觉。
爱过的痛过的,都无法照亮心底的阴郁,寂静的眼睛,只是照亮了逝去的人和记忆,或许这也是他唯一的信念和光芒。是谁说我们都应该像没有受过伤害一般去爱的?我诚挚地赞同这样的说法,可是,揽镜自照的夜晚,谁又能体味到谁的哀伤?
一个人便是一座城池。我们终究触不到他人面纱下的光景,同样也就抚不尽面纱下的鲜血淋淋。
羽,我好像明白了,曾经有一句话叫: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时光荏苒,岁月不再。整整一年里,我都只是慢慢学会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品尝着属于一个人的酸甜苦辣。没有旁人的日子里,或许是会感到黑夜的清冷与寂寞,但恰巧此刻便也是心绪最为明晰的瞬间。眼中的颜色好像只为了辨别这个世界的光彩,手心的温度似乎只为了测试这个季节的冷暖,我活在我的寂静里,安然度日。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知道羽圣、黎凯、夕悦他们身处何方,但在每晚烟雾缭绕的神龛前我都会为天涯之外的他们默默祈祷,或者他们也会在海角以外的世界里为我祝福,这样,便也就足够了。
推开窗子,一只蝴蝶在石竹花丛中采集花粉,采集它的生命,它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翅膀迅速地扑打着,即使它停在花上,翅膀还在慢慢地扇动。我望着蝴蝶采花,沉默良久。
霍然,电话铃响起,那头传来熟悉的声响:你不是说想要听肖邦夜曲催眠么?我可是学会了。不懂音乐的小丫头,明天我就用魔音来给你催眠。
惊讶间,听筒应声落下,我却站在原地,眼里含着泪花傻傻地笑。
◆写在最后◇
如果说每个人的心间都曾有老天爷投递的那封信,那就请不要随意拆开,因为取决于最终的答案唯有一个:我们永远都是相错的个体,即使相遇也是为了让自己看清这个世界的多样而已。
一人一城池,只是为穷尽一生去寻找最接近的,结为盟友。仅,以此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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